一个人的性情,都是这样,常和老实的人在一处,见了活泼些的,便觉聪明可喜。但是常和活泼的人在一处,见了忠实些的,又觉得温存可亲了。何小姐日日在跳舞场里混,见的都是些很活跃的青年,现在忽然遇到家树这样的忠厚少年,便动了她的好奇心,要和这位忠实的少年谈一谈,也成为朋友,看看老实的朋友,那趣味又是怎样。因此坐着没动,等家树开口要求跳舞。凡是跳舞场的女友,在音乐奏起之後,不去和别人跳舞,默然的坐在一位男友身边,这正是给予男友求舞的一个机会。也不啻对你说,我等你跳舞。无如家树就不会跳舞,自然也不会启口。这时伯和夫妇,都各找舞伴去了。只剩两人对坐,家树大窘之下,只好侧过身子去,看着舞场上的舞伴。何小姐斟了一杯酒捧在手里,脸上现出微笑,只管将那玻璃杯口,去碰那又齐又白的牙齿,头不动,眼珠却缓缓的斜过来看着家树。等了有十分钟之久,家树也没说什麽。丽娜放下酒杯问道:「密斯脱樊!你为什麽不去跳舞?」家树道:「惭愧得很,我不会这个。」丽娜笑道:「不要客气了,现在的青年,有几个不会跳舞的?」家树笑道:「实在是不会,就是这地方,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呢。」丽娜道:「真的吗?但这也是很容易的事,只要密斯脱樊和令亲学一个礼拜,管保全都会了。」家树笑道:「在这歌舞场中,我们是相形见绌的,不学也罢。」说到这里,伯和夫妇歇着舞回来了。看见家树和丽娜谈得很好,二人心中暗笑。当时大家又谈了一会,丽娜虽然和别人去跳舞了两回,但是始终回到这边席上来坐。
到了十二点钟以後,家树先有些倦意了,对伯和道:「回去吧。」伯和道:「时候还早啊。」家树道:「我没有这福气,觉得头有些昏。」伯和道:「谁叫你喝那些酒呢?」伯和因为明天要上衙门,也赞成早些回去。不过怕太太不同意,所以未曾开口。现在家树说要回去,正好借风转舵,便道:「既是你头昏,我们就回去吧。」叫了西崽来,一算账,共是十五元几角。伯和在身上拿出两张十元的钞票,交给西崽,将手一挥道:「拿去吧。」西崽微微一鞠躬,道了一声谢。家树只知道伯和夫妇每月跳舞西餐费很多,但不知道究竟用多少。现在看起来,只是几瓶清淡的饮料,就是廿块钱,怪不得要花钱。当时何丽娜见他们走,也要走,说道:「密斯脱陶!我的车没来,搭你的车坐一坐,坐得下吗?」伯和道:「可以可以。」於是走出舞厅,到储衣室里去穿衣服。那西崽见何小姐进来,早在钩上取下一件女大衣,提了衣抬肩,让她穿上。穿好之後,何小姐打开提包,就抽出两元钞票来,西崽一鞠躬,接着去了。这一下,让家树受了很大的刺激。白天自己给那唱大鼓书的一块钱,人家就受宠若惊,认为不世的奇遇。真是不登高山,不见平地。像她这样用钱,简直是把大洋钱看作大铜子。若是一个人作了她的丈夫,这种费用,容易供给吗?当时这样想着,看何小姐却毫不为意,和陶太太谈笑着,一路走出饭店。
这时虽然夜已深了,然而这门口树林下的汽车和人力车,一排一排的由北向南停下。伯和找了半天,才把自己的汽车找着。汽车里坐四个人,是非把一个坐倒座儿不可的。伯和自认是主人,一定让家树坐在上面软椅上,家树坐在椅角上,让出地方来,丽娜竟不客气,坐了中间,和家树挤在一处。她那边自然是陶太太坐了。车子开动了,丽娜抬起一只手捶了一捶头,笑道:「怎麽回事?我的头有点晕了!」正在这时,汽车突然拐了一个小弯,向家树这边一侧,丽娜的那一只胳膊,就碰了他的脸一下。丽娜回转脸来,连忙对家树道:「真对不起,撞到哪里没有?」家树笑道:「照密斯何这样说,我这人是纸糊的了,只要动他一下,就要破皮的。」伯和道:「是啊,你这些时候,正在讲究武术,像密斯何这样弱不禁风的人,就是真打你几下,你也不在乎。」何小姐连连说道:「不敢当,不敢当。」说着就对家树一笑。四个人在汽车里谈得很热闹,不多一会儿,就先到了何小姐家。汽车的喇叭遥遥的叫了三声,突然人家门上电灯一亮,映着两扇朱漆大门。何小姐操着英语,道了晚安,下车而去。朱漆门已是洞开,让她进去了。
这里他们三人回家以後,伯和笑道:「家树!好机会啊!密斯何对你的态度太好了。」家树道:「这话从何说起?我们不过是今天初次见面的朋友,她对我,谈得上什麽态度?」陶太太道:「是真的,我和何小姐交朋友许久了,我从没见过她对於初见面的朋友,是这样又客气又亲密的。你好好的和她周旋吧,将来我喝你一碗冬瓜汤。」伯和笑道:「你不要说这种北京土谜了,他知道什麽叫冬瓜汤?家树,我告诉你吧,喝冬瓜汤,就是给你作媒。」家树笑道:「我不敢存那种奢望,但是作媒何以叫喝冬瓜汤呢?」陶太太道:「那就是北京土产,他也举不出所以然来。但是真作媒的人,也不曾见他真喝过冬瓜汤,不过你和何小姐愿意给我冬瓜汤喝,我是肯喝的。」家树道:「表嫂这话,太没有根据了。一个初会面的朋友,哪里就能够谈到婚姻问题上去?」陶太太道:「怎麽不能!旧式的婚姻,不见面还谈到婚姻上去呢。你看看外国电影的婚事,不是十之八九一见倾心吗?譬如你和那个关老头子的女儿,又何尝不是一见就发生友谊呢?」家树自觉不是表嫂的敌手,笑着避回自己屋子里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