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,夥计已送上菜来了。夥计问一声:「要什麽酒?」家树说:「早上吃饭,不要酒吧。」丽娜道:「樊大爷能喝的,为什麽不喝?来两壶白干,你这里有论杯的白兰地没有?有就斟上两杯。要是论瓶买的话,我没有那个量,那又是浪费了!」说着,向家树一笑。家树道:「白兰地罢了。白干就厉害了。」何丽娜眉毛一动,腮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一闪,用手一指鼻尖道:「我喝!」家树可没有法子禁止她不喝酒,只得默然。夥计斟上两杯白兰地,放到何丽娜面前,然後才拿着两壶白干来。她端起小高脚玻璃杯子,向家树请了一请,笑道:「请你自斟自饮,不要客气。我知道你是喜欢十三妹这一路人物的。要大马关刀,敞开来干的。」说着,举起杯子,一下就喝了小半杯。家树知道她是没有多大酒量,见她这样放量喝起酒来,倒很有点为她担心。她将酒喝了,笑道:「我知道这件事与私人道德方面有点不合,然而自己自首了,你总可以原谅了。我还有一个疑团,藉着今天三分酒气,盖了面子,我要问一问樊大爷。那位关女士我是见面了,并不是我理想中相貌和我相同的那一位,不知樊大爷何以认识了她?她是一个大侠客呀!报上登的,西山案里那个女刺客,她的住址,不是和这位关女士相同吗?难怪那晚你看戏,口口声声谈着侠女,如今我也明白了。痛快!我居然也有这样一个朋友,不知她住在哪里?我要拜她为师,也作一番惊人的事业去。」说着,端起酒杯来。
家树见何丽娜又要喝酒,连忙站起来,一伸手按住了她的酒杯,郑重的说道:「密斯何,我看你今天的神气,似乎特别的来得兴奋。你能不能安静些,让我把我的事情,和你解释一下子?」何丽娜马上放了酒杯笑道:「很好,那我是很欢迎啦,就请你说吧。」家树见她真不喝了,於是将认识关、沈以至最近的情形,大概说了一遍,因道:「密斯何,你替我想想,我受了这两个打击,而且还带点危险性,这种事,又不可以乱对人说。我这种环境,不是也很难过的吗?」何丽娜点点头道:「原来如此,那完全是我误会。大概你老太太寄到天津来的那张相片,又是张冠李戴了。」家树道:「正是这样。可是现在十分後悔,不该让我母亲看到那相片,将来要追问起来,我将何词以对?」何丽娜默然的坐着吃菜,不觉得又端起酒杯子来喝了两口。家树道:「密斯何现在可以谅解我了吧?」何丽娜笑着点了点头道:「大爷,我完全谅解。」家树道:「密斯何,你今天为什麽这样的客气?左一句大爷,右一句大爷,这不显着我们的交情生疏得多吗?」何丽娜道:「当然是生疏得多!若不是生疏,──唉!不用说了,反正是彼此明白。」说完,又端起酒杯,接连喝上几口。家树也不曾留意,那两杯白兰地,不声不响的,就完全喝下去了。
这时,家树已经是吃饭了,何丽娜却将坐的方凳向後一挪,两手食指交叉,放在腿上,也不吃喝,也不说话。家树道:「密斯何,你不用一点饭吗?上午喝这些空心酒,肚子里会发烧的。」何丽娜笑道:「发烧不发,不在乎喝酒不喝酒。」家树见她总有些愤恨不平的样子,欲待安慰她几句,又不知怎样安慰才好。吃完了饭,便笑道:「天津这地方,只有热闹的马路,可没有什麽玩的。只有一样比北京好,电影片子,是先到此地。下午我请你看电影,你有功夫吗?」何丽娜想了一想道:「等我回去料理一点小事,若是能奉陪的话,我再打电话来奉约。」说着,叫了一声夥计开账来。夥计开了账来时,何丽娜将菜单抢了过去,也不知在身上掏出了几块钱,就向夥计手上一塞,站起来对家树道:「既然是看电影,也许我们回头再会吧。」说毕,她一点也不犹豫,立刻掀开帘子就走出去了。家树是个被请的,决没有反留住主人之理,只听到一阵皮鞋响声,何丽娜是走远了。表面看来,她是很无礼的,不过她受了自己一个打击,总不能没有一点不快之念,也就不能怪她了。
家树一个人很扫兴的回家,在书房里拿着一本书,随便的翻了几页,只觉今天这件事,令人有点不大高兴。由此又转身一想,我只碰了这一个钉子,就觉得不快;她呢,由北京跑到天津来,满心里藏了一个水到渠成、月圆花好之梦,结果,却完全错了。她那样一个慕虚荣的女子,能和我说出许多实话,连偷看日记的话都告诉我了,她是怎样的诚恳呢!而且我那样的批文,都能诚意接受,这人未尝不可取。无论如何,我应当安慰她一下,好在约了她下午看电影,我就於电影散场後再回请她就得了。家树是这样想着,忽然听差拿了一封信进来递给他。信封上写着:「专呈樊大爷台启,何缄。」连忙拆开来一看,只有一张信纸,草草的写了几句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