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啼笑因缘(104)

作者:张恨水

家树坐了人力车到饭馆子里,夥计见了就问:「你是樊先生吗?」家树说:「是。」他道:「何小姐已经来了。」便引家树到了一个雅座。何丽娜含笑相迎,就给他斟了一杯茶,安下座位。家树劈头一句,就问:「你怎麽来了?」何丽娜也笑说:「你怎麽来了?我也有家在这儿。」一口的喝着茶。

二人隔了一个方桌子犄角斜坐着,沉默了一会。何丽娜用一个指头,钩住了茶杯的小柄,举着茶杯,只看茶杯上出的热气,眼睛望了茶上的烟,却笑道:「我以为你很老实,可是你近来也很调皮了。」说毕,嘴唇抵住了茶杯口,向家树微笑。家树道:「我什麽事调皮了?以为我到天津来,事先不曾告诉你吗?但是我有苦衷,也许将来密斯何会明白的。」何丽娜放下茶杯,两手按住了桌子,身子向上一伸道:「干吗要将来?我这就明白了。我也知道,你对於我,向来是不大了解的,不过最近好一些;不然,我也不到天津来。我就不明白这件事,你和我一点表示没有,倒让你令叔出面呢?」她这样说着,虽然脸上还有一点笑意,却是很郑重的说出来,决不能认为是开玩笑的了。家树因道:「密斯何,这是什麽话,我一点不懂,家叔有什麽事出面?」何丽娜道:「你令叔写信给陶先生,你知道不知道?」答:「不知道。」又问:「那末,你到天津来,是不是与我有点关系?」家树道:「这可怪了,我到天津来,怎麽会和密斯何有关系呢?我因为预备考大学的时候,不能到天津来;现在学校考取了,事情告了一个段落,北京到天津这一点路,我当然要来看看叔叔婶婶,这决不能还为了什麽。」

家树原是要彻底解释丽娜的误会,却没想到话说得太决绝了。何丽娜也逆料他必有一个很委婉的答覆,不想碰了这一个大钉子,心里一不痛快,一汪眼泪,恨不得就要滚了出来。但是她极力的镇定着,微微一笑道:「这真是我一个极大的误会了。幸而这件事,还不曾通知到舍下去;若是这事让下人知道了,我面子上多少有点下不去哩!我不明白令叔什麽意思,开这一个大玩笑?」说时,打开她手拿的皮包,在里面取出一封信来,交给家树。看时,是樊端本写给伯和的,信上说:

伯和姻侄文鉴:

这次舍侄来津,近况均已获悉,甚慰。所谈及何府亲事,彼已默认,少年人终不改儿女之态,殊可笑也。此事,请婉达洁身署长,以早成良缘。洁身与愚,本有合作之意,两家既结秦晋之好,将来事业,愈觉成就可即矣。至於家嫂方面,愚得贤伉俪来信後,即已快函徵求同意。兹得覆谓舍侄上次回杭时,曾在其行李中发现女子照片二张,系属一人。据云:舍侄曾微露其意,将与此女订婚,但未详言身家籍贯。家嫂以相片上女子,甚为秀慧,若相片上即为何小姐,彼极赞成。并寄一相片来津,嘱愚调查。按前内人来京,曾在贵寓,与何小姐会面多次。愚亦曾晤何小姐。兹观相片,果为此女。家嫂同情,亦老眼之非花也。总之,各方面皆不成问题,有劳清神,当令家树多备喜酒相谢月老耳。专此布达,即

祝俪福。愚樊端本顿首

家树将信从头看了两遍,不料又错上加错的,弄了这一个大错。若要承认,本无此事;若要不承认,由北京闹到天津,由天津闹到杭州,双方都认为婚姻成就,一下推翻全案,何丽娜是个讲交际爱面子的人,这有多难为情!因之拿了这封信,只管是看,半晌作声不得。

这里何丽娜见他不说,也不追问,自要了纸笔开了一个菜单子,吩咐夥计去做菜。反是家树不过意,皱了眉,用手搔着头发,口里不住的说:「我很抱歉!我很抱歉!」何丽娜笑道:「这又并不是樊大爷错了,抱什麽歉呢?」她说着话,抓了碟子里的花生仁,剥去外面的红衣,吃得很香,脸色是笑嘻嘻的,一点也不介意。家树道:「天下事情,往往是越巧越错。其实我们的友谊,也不能说错,只是──」说到「只是」两个字,他也拿了一粒花生仁在嘴里咀嚼着,眼望了何丽娜,却不向下说了。何丽娜笑道:「只是性情不同罢了,对不对呢?樊大爷虽然也是公子哥儿,可是没有公子哥儿的奢华。我呢,从小就奢华惯了,改不过来;其实我也并不是不能吃苦的人!当年我在学校读书时候,我也是和同学一样,穿的是制服,吃的是学校里的伙食。你说我奢华过甚,这是环境养成我的,并不是生来就如此。」家树正苦於无词可答,好容易得到这样一个回话的机会,却不愿放过,因道:「这话从何而起。我在什麽地方,批评过何小姐奢华?我是向来不在朋友面前攻击朋友的。」何丽娜道:「我自然有证据,不过我也有点小小的过失。有一天,大爷不是送了杭州带来的东西,到舍下去吗?我失迎得很,非常抱歉。後来你有点贵恙,我去看了。因为你不曾醒,随手翻了一翻桌上的书,看到一张『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』的字条。是我好奇心重,拿回去了。回家之後,我想这行为不对,於是次日又把字条送回去,在送回桌上的时候,无意中我看到两样东西:第一样是你给那关女士的信。我以为这位关女士,就是和我相貌相同的那位小姐,所以注意到她的通信地址上去。第二样是你的日记,我又无意翻了一翻,恰恰看到你批评我买花的那一段批文,这不是随便撒谎的吧!不过我对於你的批文,我很赞成,本来太浪费了。只是这里又添了我一个疑团。」说着便笑了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