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树先生:别矣!我这正是高兴而来,扫兴而去。由此我觉得还是我以前的人生观不错,就是得乐且乐,凡事强求不来的。伤透了心的丽娜手上。於火车半小时前。
家树看这张纸是钢笔写的,歪歪斜斜,有好几个字都看不出,只是猜出来的。文句说的都不很透彻,但是可以看出她要变更宗旨了。末尾写着「於火车半小时前」,大概是上火车半小时前,或者是火车开行时半小时以前了。心想:她要是回北京去,还好一点;若是坐火车到别处去,自己这个责任就大了。连忙叫了听差来,问:「这时候,有南下的火车没有?有出山海关的火车没有?」听差见他问得慌张,便笑道:「我给你向总站打个电话问问。」「你给我叫辆汽车上总站,越快越好。」听差道:「向银行里去电话,把家里的车叫回来,不好吗?」「胡说!你瞧我花不起钱?」听差见他有什麽急事,便用电话向汽车行里叫车。
当下家树拿了帽子在手上,在楼廊下来往徘徊着,又吩咐听差打电话催一催。听差笑道:「我的大爷!汽车又不是电话,怎麽叫来就来,总得几分钟呀!」家树也不和他们深辩,便在大门口站着。好容易汽车开到了门口,车轮子刚一停,家树手一扶车门,就要上去;车门一开,却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,笑着向家树点头道:「啊哟!侄少爷,不敢当,不敢当。」家树看时,原来这是缪姨太太,是来赴这边太太的牌约的。她以为家树是出来欢迎,给她开汽车门呢!家树忙中不知所措,胡乱的说了一句道:「家叔在家里呢,请进吧。」说了这句话,又有一辆汽车来了,家树便掉转头问道:「你们是汽车行里来的吗?」汽车夫答应:「是。」家树也不待细说,自开了车门,坐上车去,就叫上火车总站,弄得那缪姨太太站着发愣,空欢喜了一下子。
家树坐在车里,只嫌车子开得不快。到了火车站,也来不及吩咐汽车夫等不等,下了车,直奔卖月台票的地方。买了月台票,进站门,只见上车的旅客,一大半都是由天桥上绕到月台那边去,料想这是要开的火车,也由天桥上跑了过去。到月台上一看火车,见车板上写着京奉两个大字,这不是南下,是东去的了。看看车上,人倒是很多,不管是与不是,且上去看看。於是先在头等包房外转了一转,又在饭车上,又到二等车上,都看了看,并没有何丽娜。明知道她不坐三等车的,也在车外,隔着窗子向里张望张望,身旁恰有一个站警,就向他打听:「南下车现在有没有?」站警说:「到海口的车,开出去半个钟头了,这是到奉天去的车。」家树一想:对了,用写信的时间去计算,她一定是搭南下车到上海去了。她虽然有钱,可是上海那地方,越有钱越容易堕落,也越容易遭危险;而况她又是个孤身弱女,万一有点疏虞,我虽不杀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,责任是推卸不了的。於是无精打采的,由天桥上转回这边月台来。
刚下得天桥,家树却见这边一列车,也是纷纷的上着人,车上也是写着京奉二字。不过火车头却在北而不在南,好像是到北京去的,因又找着站警问了一问,果然是上北京的,马上就要开了。家树想着:或者她回京去也未可料。因慢慢的挨着车窗找了去。这一列车,头等车挂在中间,由三等而二等,由二等而头等。找了两个窗子,只见有一间小车室中,有一个女子,披了黑色的斗篷,斜了身子坐在靠椅上,用手绢擦着泪。她的脸,是半背着车窗的,却看不出来。家树想着:这个女子,既是垂泪惜别,怎麽没有人送行?何丽娜在南下车上,不是和她一样吗?如此一想,不由得呆住了,只管向着车子出神。
只在这时,站上几声钟响,接上这边车头上的气笛,呜呜一声,车子一摇动,就要开了。车子这样的摆荡,却惊醒了那个垂泪的女子。她忽然一抬头,向外看着,似乎是侦察车开没有开。这一抬头之间,家树看清楚了,正是何丽娜。只见她满脸都是泪痕,还不住的擦着呢。家树一见大喜,便叫了一声:「密斯何!」但是车轮已经慢慢转动向北,人也移过去了。何丽娜正看着前面,却没有注意到车外有人寻她。玻璃窗关得铁紧,叫的声音,她也是不曾听见。
家树心里十分难过,追着车子跑了几步,口里依然叫着:「密斯何!密斯何!」一会儿工夫,整列火车都开过去了。眼见得火车成了一条小黑点,把一个伤透了心而又是满面泪痕的人,载回北京去了。家树这一来,未免十分後悔,对於何丽娜,也不免有一点爱惜之念。要知他究竟能回心转意与否,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