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星期六晚上七点钟,伯和夫妇前去赴会。一到西洋同学会门口,只见车马停了一大片。朱红的一字门楼下,一列挂了十几盏五彩灯笼,在彩光照耀里面,现出松枝架和国旗。伯和心里想:真个大闹,连大门外都铺张起来了。进了大门,重重的院落和廊子,都是彩纸条和灯笼。那大厅上,更是陈设得花团锦簇。正中的音乐台,用了柏枝鲜花编成一双大孔雀,孔雀尾开着屏,宽阔有四五丈。台下一起宽展的舞场,东西两面,用鲜花紮着围栏与栏杆,彩纸如雨丝一般的挤密,由屋顶上坠了下来。伯和看了,望着夫人;陶太太微笑点点头。何丽娜穿了一件白底绿色丝绣的绸衫,站在大厅门口,电光照着,喜气洋洋的迎接来宾,就有她的男女招待,分别将客送入休息室。伯和见了何丽娜笑道:「密斯何,你快乐啊!」何丽娜笑道:「大家的快乐。」伯和待要说第二句话时,她又在招呼别的客了。
当下伯和夫妇在休息室里休息着,一看室外东客厅列了三面连环的长案,看看那位子,竟在一百上下。各休息室里男女杂沓,声音闹哄哄的。这里自然不少伯和夫妇的朋友,二人也就忙着在里面应酬起来。一会儿功夫,只听到一阵铃响,就有人来,招待大家入席。按着席次,每一席上,都有粉红绸条,写了来宾的姓名,放在桌上。伯和夫妇按照自己的席次坐下,一看满席的男女来宾,衣香鬓影,十分热闹。但是各人的脸上,都不免带点惊讶之色,大概都是不知道何丽娜何以有此一会。
这时,何丽娜出来了,坐在正中的主人席上。她已不是先前穿的那件白底绿绣花绸衫了,换了一件紫色缎子绽水钻辫的绸衫,身上紧紧的套着一件蓝色团花一字琵琶襟小嵌肩,这又完全是富家女郎装束了。大家看见,就劈劈啪啪鼓掌欢迎。何丽娜且不坐下,将刀子敲了空盘,等大家静了,便笑道:「诸位今天光临,我很荣幸。但是我今天突然招待诸位,诸位一定不明白是什麽理由。我先不说出来,是怕阻碍了我的事,现在向诸位道歉。可是现在我再要不说出来,诸位未免吃一餐闷酒。老实奉告吧,我要和许多好朋友,暂时告别了。我到哪里去呢?这个我现在还不能决定,也不能发表。不过我可以预告的,就是此去,是有所为,不是毫无意味的。我要借此读些书,而且陶冶我的性情。从此以後,我或者要另作一个新的人。至於新的人,或者是比於今更快乐呢,或者十分的寂寞呢?我也说不定。总之,人生於世,要应当及时行乐。现在能快乐,现在就快乐一下子,不要白费心机,去找将来那虚无缥缈的快乐。大家快乐快乐吧!」说着,举起一大满杯酒,向满座请了一请。大家听了她这话,勉强也有些人鼓掌,可是更疑惑了──尤其是伯和夫妇和那沈国英旅长是如此。
且说那沈旅长自认识何丽娜以後,曾到何家去拜会两次,谈得很投机。他想刘将军讨了那位夫人,令人欣羡不置,不料居然还有和她同样的人儿可寻。而且身分知识,都比刘太太高一筹,这个机会不可失。现在要提到婚姻问题,当然是早一点;可是再过一个星期,就有提议的可能了。在这满腔热血腾涌之间,恰好是宴会的请帖下到,所以今天的宴会,他也到了。何丽娜似乎也知道他的来意似的,把他的座位,定着紧靠了主人翁。沈旅长找着自己的座位时,高兴的了不得;现在听到何丽娜这一番演说,却不能不奇怪了。可是这在盛大的宴会上,也没有去盘问人家的道理,只好放在心上。
当下何丽娜说完了,人家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麽药?也没有接着演说。还是陶太太站起来道:「何小姐的宗旨,既是要快乐一天,我们来宾,就勉从何小姐之後,快乐一番,以答主人翁的雅意。诸位快快吃,吃完了好化装跳舞去。今晚我们就是找快乐,别的不必管,才是解人。」大家听说,倒鼓了一阵掌。
这时,大家全副精神都移到化装上去,哪有心吃喝?草草的终了席,各人都纷纷奔往那化装室中去。不到一个钟头,跳舞场上,已挤满了破装异服的人:有的扮着鬼怪,有的扮着古人,有的扮着外国人,有的扮着神仙,不一而足。忽然之间,音乐奏起,五彩的小纸花,如飞雪一般,漫空乱飘。那东向松枝屏风後,四个古装的小女孩,各在十四五岁之间,拿着云拂宫扇,簇拥着何丽娜出来。何丽娜戴了高髻的头套,穿了古代宫装,外加着黄缎八团龙衣,竟是戏台上的一个中国皇后出来了。在场的人,就如狂了一般,一阵鼓掌,拥上前来。有几个新闻记者,带了照相匣子,就在会场中给她用镁光照相。照相已毕,大家就开始跳舞了。何丽娜今晚却不择人,只要是有男子和她点一点头,她便迎上前去,和人家跳舞。看见旁边没有舞伴,站在那里静候的男子,她又丢了同舞的人,去陪着那个人舞。舞了休息着,休息着又再舞,约莫有一个钟头,只苦了那位沈旅长。他穿了满身的戎服,不曾化装,也不会跳舞,只坐在一边呆看。何丽娜走到他身边坐下,笑道:「沈旅长,你为什麽不跳舞?」沈国英笑着摇了一摇头,说是未学。何丽娜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:「唉,这年头儿,年轻人要想时髦,跳舞是不可不学的呀!你既是看跳舞的,你就看吧。」说毕,大袖一拂,笑着转到松枝屏风後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