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啼笑因缘(103)

作者:张恨水

这时樊端本坐在长椅子上,随手将一叠报,翻着看了一看,向着报上自言自语的道:「这政局恐怕是有一点变动。照洁身的历史关系说起来,这是与他有利的。这样一来,恐怕他真会跳上一步,去干财长;就是这个口北关,也就不用费什麽力了。」说着,他的嘴角,微微一欠。接上按着上下嘴唇,左一把,右一把,下巴上一把,轮流的抹着胡子──这是他最得意时候的表示。家树老早的就听过母亲说,若遇到你叔叔分三把摸胡子的时候,两个妹妹就会来要东西,因为那个时候,是要什麽就给什麽的。家树想到母亲的话,因此心里暗笑了起来。樊端本原戴了一副托力克的眼镜,这镜子的金丝脚,是很软的,因为戴得久了,眼镜的镜架子,便会由鼻梁上坠了下来。樊端本也来不及用手去托镜子了,眼光却由镜子上缘折射出来,看家树何以坐不定。他这一看不要紧,家树肚子里的陈笑,和现在的新笑,并拢一处,噗嗤一声,笑了出来。樊端本用右手两个指头,将眼镜向上一托,正襟坐着,问家树道:「你笑什麽?」

家树吃了一惊,笑早不知何处去了,便道:「今年回杭州去,在月老祠里闹着玩,抽了一张签,签上说是『怪底重阳消息好,一山红叶醉於人』。」家树说了这话,自己心里可就想着,这实在诌的不成诗句。说毕,就看了樊端本的脸色道:「我想这两句话,并不像月老祠里的签,若是说到叔叔身上,或有点像。倒好像说叔叔的差事,重阳就可发表似的。」

樊端本听了此言,将手不住的理着胡子,手牵着几根胡子梢,点了几点头道:「虽然附会,倒有点像。你不知道,我刚才所说的话,原是有根据的。何洁身做这些年的阔差事,钱是挣的不少,可是他也实在花的不少,尤其是在赌上。前次在张老头子家里打牌,八圈之间,输了六七万,我看他还是神色自若,口里衔着雪茄烟,烟灰都不落一点下来,真是镇静极了。不过输完之後,也许有点心痛,就不免想法子要把钱弄回来。上次就是输钱的第二天,专门请我吃饭,有一件盐务上的事,若办成功,大概他可以弄一二十万,请我特别帮忙。报酬呢,就是口北关监督。我做了这多年的商务,本来就懒作冯妇;无奈他是再三的要求,不容我不答应。我想那虽是个小职,多少也替国家办点事;二来我也想到塞北地方去看看,赏玩赏玩关塞的风景。洁身倒也很知道你,说是你少年老成。那意思之间,倒也很赞成你们的亲事。」家树这才明白了,闹了半天,他和何小姐的父亲何廉在官场上有点合作,自己的婚事,还是陪笔。叔父早就想弄个盐运使或关监督做做,总是没有相当的机会,现在他正在高兴头上,且不要当面否认何丽娜的婚事。好在叔叔对於自己的婚事,又不能干涉的,就由他去瞎扯吧。因此话提到这里,家树就谈了一些别的话,将事扯了开去。

这时,恰好姨太太打扮得花蝴蝶儿似的,走了进来,笑着向家树点了点头,并没有说什麽。家树因为婶母有命令,不许称姨太太为长辈;当了叔叔的面,又不敢照背地里称呼,叫她为姨太太,也就笑着站起来,含糊的叫了一声。姨太太也不理会,走上前,将端本手上的报夺了过来,一阵乱翻。端本那一副正经面孔,维持不住了,皱了一皱眉,又笑道:「你认识几个字,也要查报?」姨太太听说,索性将报向端本手上一塞道:「你给我查一查,今天哪一家的戏好?」端本道:「我还有事,你不要来麻烦。」一面说时,一面给姨太太查着报了。家树觉得坐在这里有些不便,就避开了。

家树只来了十几个钟头,就觉得在这里起居,有许多不适。见叔叔是不能畅谈的,而且谈的机会也少。婶娘除说家常话,便是骂姨太太,只觉得唠叨。姨太太更是不必说,未便谈话的了。两个妹妹,上午要去上学;下午回来,不是找学伴,就是出去玩去了。因此一人闷着,还是看书。天津既没有朋友,又没有一点可清游的地方,出了大门,便是洋房对峙的街道。第一二天,还在街上走走。到了第三天,既不买东西,就没有在满街车马丛中一个人走来走去之理。加上在陶家住惯了那花木扶疏的院子,现在住这样四面高墙的洋房子,便觉得十分的烦闷。加上凤喜和刘将军的事情,又不知道变化到什麽程度。虽然是避开了是非地,反是焦躁不安。

一混过了一个星期。这天下午,忽然听差来说,北京何小姐请听电话。家树听了,倒不觉一惊。有什麽要紧的事,巴巴的打了长途电话来!连忙到客厅後接着电话一问。何丽娜首先一句便道:「好呀!你到天津来了,都不给我一个信。」家树道:「真对不住。我走得匆忙一点,但是我走的时候,请我表嫂转达了。」何丽娜问:「怎麽到了天津,信也不给我一封呢?」家树无话可答,只得笑了。她道:「我请你吃午饭,来不来?」家树道:「你请我吃饭,要我坐飞机来吗?」何丽娜笑道:「你猜我在哪儿,以为我还在北京吗?我也在天津呢!我家到府上不远,请你过来谈谈好不好?」家树知道阔人们在京津两方,向来是有两份住宅的,丽娜说在家里,当然可信。不过家树因为彼此的婚姻问题,两家都有些知道了,这样往还交际,是更着了痕迹。便道:「天津的地方,我很生疏,你让我到哪里撞木钟去?」何丽娜笑道,「我也知道你是不肯到我这里来的。天津的地方,又没有什麽可以会面谈话的地方。这样吧,由你挑一个知道的馆子吃午饭,我来找你。不然的话,我到你府上来也可以。」家树真怕她来了,就约着在新开的一家馆子「一池春」吃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