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过了午饭,家树便在走廊下踱来踱去,不时的看看表,是否就到了三点。踱了几个来回,因听差望着,又怕他们会识破了,复走进房去在床上躺着。好容易熬到三点多钟,便辞了陶太太上车站。一直等到坐在二等车里,心里比较的安贴一点了,却听到站台上一阵乱,立刻几个巡警,和一群人向後拥着走。只听见说:「又拿住了两个了,又拿住了两个了。」家树听了这话,一颗心几乎要由腔子里直跳到口里来,连忙在提囊里抽了一本书,放出很自然的样子,微侧着身子看,耳边却听到同车子的人说:「捉到了扒儿手了。」家树觉得又是自己发生误会了,身子上冒了一阵冷汗。心里现在没有别的想法,只盼望着火车早早的开。
一会儿,车轮碾动了,很快出了东便门。家树如释重负,这才有了工夫鉴赏火车窗外的风景。心里想:人生的祸福,真是说不定,不料我今天突然要到天津去。寿峰这老头儿昨天和我告别的时候,何以不通我一点消息,也省得我今天受这一阵虚惊!转而一想:自己本来有些过虑,几个月来,我也不过到关家去过四五次,谁人在社会上没有朋友?朋友犯了事,不见得大家都要犯嫌疑,何况我和关寿峰的来往,就不足引起人家的注意呢。至於我和刘德柱这一段关系,除了关氏父女,也是没有人知道的。除非是凤喜,她知道秀姑为了我去的,然而她要把我说出来,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呀!这样看来,自己一跑,未免过於胆小。寿峰再三的提到凤喜,说是我有机会和她重合。莫非这件事,凤喜也参与机密的?但是事实上又不能,凤喜在医院里既是成了疯子,她的母亲,她的叔叔,又是极不堪的,哪里可以商量这样重大的问题──一个人在火车里只管这样想着,也就不知不觉的到了天津。
家树的叔叔樊端本,在法租界有一幢住房。家树下了火车之後,雇着人力车,就向叔叔家来。这里是一所面马路的洋楼,外面是铁栅门,进去是个略有花木的小院子,迎面就是一座黑字红砖楼,高高直立。走进铁栅门,小门房里钻出来一个听差,连忙接住了手提箱道:「我们接着北京电话,正打算去接侄少爷呢。你倒来了。」家树道:「老爷在家吗?」答道:「到河北去了。听说有应酬。」问:「二位小姐呢?」答:「看电影去了。」哗啦一阵响声,由楼窗户里传出来。听差答道:「太太在打牌。」问:「姨太太呢?」答:「有张家姨太太,李家少奶奶邀她上中原公司买东西带听戏去了,你歇着歇着吧。」说着,便代提了提箱上楼。家树道:「打牌的是些什麽人?」听差道:「是几位同乡太太。她们是车盘会,今天这家,明天那家,刚上场呢。」家树道:「既是刚上场,你就不必通知。我在楼下等着老爷回来吧。」於是又下了楼,就在端本的书房里看看书,看看报,等他们回来。
过一会,淑宜和静宜两姊妹先回来了。淑宜现在十七岁,静宜十四岁,都是极活泼的小姑娘。静宜听说家树来了,在院子里便嚷了起来道:「哥哥来了,在哪儿?怎麽早不给我们一个信呢?」家树走出来看时,见静宜穿了绿哔叽短西服,膝盖上下,露一大截白腿子,跳着皮鞋咚咚的响,说道:「大哥,恭喜呀!你大喜呀!」她说着时,那蓬头发上插着的红结花,跳得一闪一闪,看她是很乐呢。家树倒莫名其妙,究竟是喜从何来?却因这一说又有了意外的变化。要知是什麽变化,下回交代。
第二十回 展转一封书红丝误系 奔波数行泪玉趾空劳
却说家树见静宜和他道喜,倒愣住了,自己避祸避到天津来,哪里还有什麽可喜的事情,因道:「一个当学生的人,在大学预科读完了书之後,不应该升入正科的吗?就是这一点,有什麽可喜的呢?」静宜将嘴一起道:「你真把我们当小孩子耍啦!事到於今,以为我们还不知道吗?你要是这样,到了你做新郎的时候,不多罚你喝几盅酒,那才怪呢!」家树道:「你这话真说得我莫名其妙。什麽大喜?做什麽新郎?」淑宜穿的是一件长长的筒衫,那袖子里的手腕,细得像笔管一般。两只手和了袖子,左右一抄,同插在两边胁下插袋里,斜靠了门,将一只脚微微提起,把那高跟鞋的後跟踏着地板,得得作响。衣服都抖起波浪纹来,眼睛看了家树,只管微笑。家树道:「怎麽样,你也和我打这个哑谜吗?」淑宜笑道:「我打什麽哑谜?你才是和我们打哑谜呢!我总不说,等到那一天水落石出,你自然会把哑谜告诉人的,我才犯不着和你瞎猜呢!反正我心里明白就是了。」淑宜在这里说着,静宜一个转身,就不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