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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水微澜(44)

作者:李劼人

“大令”既过,人群又合拢了。王刀客就要再阻挡,已看不见他们挤往那里去了。

罗歪嘴一行正走到青石桥街口,男的在前开路,女的落在背後。忽然间,只听见女的尖声叫喊起来道:“你们才混闹呀!怎个在人家身上摸了起来!……哎呀!我的奶……”

罗歪嘴忙回过头来,正瞧见顾天成同一个不认识的年青小伙子将蔡大嫂挟住在乱摸乱动。

“你吗,顾家娃儿?”

“是我!……好马大家骑!……这不比天回镇,你敢怎个?”

罗歪嘴已站正了,便撑起双眼道:“敢怎个?……老子就敢捶你!”

劈脸一个耳光,又结实,又响,顾天成半边脸都红了。

两个小伙子都扑了过来道:“话不好生说,就出手动粗?老子们还是不怕事的!”

口角声音,早把挤紧的人群,霍然一下荡开了。

大概都市上的人,过惯了文雅秀气的生活,一旦遇着有刺激性的粗豪举动,都很愿意欣赏一下;同时又害怕这举动波到自己身上,吃不住。所以猛然遇有此种机会,必是很迅速的散成一个圈子,好像看把戏似的,站在无害的地位上来观赏。

於是在圈子当中,便只剩下了九个人。一方是顾天成他们三人,一方是罗歪嘴、张占魁、田长子、杜老四、同另外一个身材结实的弟兄,五个男子。外搭一个脸都骇青了的蔡大嫂。

蔡大嫂钗横鬓乱,衣裳不整的,靠在罗歪嘴膀膊上,两眼睁得过余的大,两条腿颤得几乎站不稳当。

罗歪嘴这方的势子要胜点,骂得更起劲些。

顾天成毫未想到弄成这个局面,业已胆怯起来,正在左顾右盼,打算趁势溜脱的,不料一个小伙子猛然躬身下去,从小腿裹缠当中,霍的拔出一柄匕首,一声不响,埋头就向田长子腰眼里戳去。

这举动把看热闹的全惊了。王刀客忽的奔过来,将那小伙子拖住道:“使不得!”

田长子一躲过,也从後胯上抽出一柄短刀。张占魁的家伙也拿出来了道:“你娃儿还有这一下!……来!……”

王刀客把手一拦,刚说了句:“哥弟们……”

人圈里忽起了一片喊声:“总爷来了!快让开!”

提刀在手,正待以性命相搏的人,也会怕总爷。怕总爷吆喝着喊丘八捉住,按在地下打光屁股。据说,袍哥刀客身上,纵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戳上几十个鲜红窟窿,倒不算甚麽,惟有被王法打了,不但辱没祖宗,就死了,也没脸变鬼。

“总爷来了!”这一声,比甚麽退鬼的符还灵。人圈中间的美人英雄,刀光钗影,一下都不见了。人壁依旧变为人潮,浩浩荡荡流动起来。

这出武戏的结果,顶吃亏的是顾天成。因为他一趟奔到总府街时,才想起他的招弟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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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注:

①狗:成都俗话,谓悭吝者为痾狗屎,讥其乾也,简语则曰狗屎,狗儿,狗。

从正月十一夜,在成都东大街一场耍刀之後,蔡大嫂不惟不灰心丧气,对於罗歪嘴,似乎还更亲热了些,两个人几乎行坐都不离了。

本来,他们两个的勾扯,已是公开的了,全镇的人只有正在吃奶的小娃儿,不知道。不过他们既不是甚麽专顾面子的上等人,而这件事又是平常已极,用不着诧异的事,不说别处,就在本镇上,要找例子,也就很多了。所以他们自己不以为怪,而旁边的人也淡漠视之。

蔡兴顺对於他老婆之有外遇,本可以不晓得的,只要罗歪嘴同他老婆不要他知道。然而罗歪嘴在新年初二,拜了年回来,不知为了甚麽,却与蔡大嫂商量,两个人尽这样暧暧昧昧的,实在不好,不如简直向傻子说明白,免得碍手碍脚。蔡大嫂想了想,觉得这与憎嫌亲夫刺眼,便要想方设计,将其谋杀了,到头终不免败露,而遭凌迟处死的比起,毕竟好得多。虽说因他两人的心好,也因蔡兴顺与人无争的性情好,而全亏得他们两人都是有了世故,并且超过了疯狂的年纪,再说情热,也还剩有思索利害的时间与理性。所以他们在商量时,还能设想周到:傻子决不会说什麽的,只要大家待他格外好一点;设或发了傻性,硬不愿把老婆让出与人打伙,又如何办呢?说他有什麽杀着,如祖宗们所传下的做丈夫的人,有权力将奸夫淫妇当场砍死,提着两个人头报官,不犯死罪;或如《珍珠衫》戏上蒋兴哥的办法,对罗歪嘴不说甚麽,只拿住把柄,一封书将邓么姑休回家去;像这样,谅他必不敢!只怕他使着闷性,故意为难,起码要夜夜把老婆抱着睡,硬不放松一步,却如何办?蔡大嫂毕竟年轻些,便主张带起金娃子,同罗歪嘴一起逃走,逃到外州府县恩恩爱爱的去过活。罗歪嘴要冷静些,不以她的话为然,他说傻子性情忠厚,是容易对付的,只须她白日同他吵,夜里冷淡他,同时挑拨起他的性来,而绝对不拿好处给他,他再与他一些恐骇与温情,如此两面夹攻,不愁傻子不递降表。结果是采了罗歪嘴的办法,而在当夜,蔡兴顺公然听取了他们的秘密。不料他竟毫无反响的容纳了,并且向罗歪嘴表示,如其嫌他在中间不方便,他愿意简直彰明较着的把老婆嫁给他,只要邓家答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