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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水微澜(45)

作者:李劼人

蔡兴顺退让的态度,牺牲自己的精神,──但不是从他理性中评判之後而来,乃是发於他怯畏无争的心情。──真把罗歪嘴感动了,拍着他的手背道:“傻子,你真是好人,我真对不住你!可是我也出於无奈,并非有心欺你,你放心,她还是你的人,我断不把她抢走的!”

他因为感激他,觉得他在夫妇间,也委实老实得可怜,遂不惜金针度人,给了他许多教诲;而蔡兴顺只管当了显考,可以说,到此方才恍然夫妇之道,还有许多非经口传而不知晓的秘密。但是蔡大嫂却甚以为苦,抱怨罗歪嘴不该把浑人教乖;罗歪嘴却乐得大笑;她只好努力拒绝他。

不过新年当中,大家都过着很快活。到初九那天,吃午饭时,张占魁说起城里在这天叫上九,各街便有花灯了。从十一起,东南两门的龙灯便要出来,比起外县龙灯,好看得多。并不是龙灯好看,是烧龙灯的花火好看,乡场上的花火,真不及!蔡大嫂听得高兴,因向罗歪嘴说:“我们好不好明天就进城去,好生耍几天?我长这麽大,还没到过成都省城哩!”

罗歪嘴点头道:“可是可以的,只你住在那里呢?”

她道:“我去找我的大哥哥,在他那里歇。”

“你大哥哥那里?莫乱说,一个在广货店当先生的,自己还在打地铺哩!那能留女客歇?铺家规矩,也不准呀!”

杜老四道:“我姐姐在大红土地庙住,虽然窄一点,倒可挤一挤。”

这问题算是解决了。於是蔡兴顺也起了一点野心,算是他平生第一次的,他道:“也带我去看看!”

罗歪嘴点了头,众人也无话说。但是到次日走时,蔡大嫂却不许她丈夫走。说是一家人都走了,土盘子只这麽大,如何能照料铺子。又说她丈夫是常常进城的,为何就不容她萧萧闲闲的去玩一次。要是金娃子大一点,丢得下,她连金娃子都不带了。种种说法,加以满脸的不自在,并说她丈夫一定要去,她就不去,她可以让他的。直弄得众人都不敢开口,而蔡傻子只好答应不去,眼睁睁的看着她穿着年底才缝的崭新的大镶滚品蓝料子衣裳,水红套裤,平底满帮花鞋,抱着金娃子,偕着罗歪嘴等人,乘着轿子去了。

自娶亲以来,与老婆分离独处,这尚是第一次;加以近六七天,被罗大老表教导之後,才稍稍尝得了一点男女乐趣,而女的对自己,看来虽不像对她野老公那样好,但与从前比起,已大不相同。在他心里,实在有点舍不得他女人的,却又害怕她,害怕她当真丢了他,她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出的女人。在过年当中,生意本来少,一个人坐在铺内,实在有点与素来习惯不合的地方,总觉得心里有点慌,自己莫名其妙,只好向土盘子述苦。

“土盘子,我才可怜喽!……”

土盘子才十四岁的浑小子,如何能安慰他。他无可排遣,只好吃酒。有时也想到“老婆讨了两年半,娃儿都有了,怎个以前并不觉得好呢?……怎个眼前会离不得她呢?……”自己老是解答不出,便只好睡,只好捺着心等他老婆兴尽而回。

原说十六才回来,十八才同他回娘家去的。不料在十二的晌午,她竟带着金娃子,先回来了。他真有说不出的高兴,站在她跟前,甚麽都忘了,只笑嘻嘻的看着她,看得一眼不转。

她也不瞅睬他,将金娃子交给土盘子抱了去,自己只管取首饰,换衣服,换鞋子。收拾好了,抱着水烟袋,坐在方凳上,一袋一袋的吸。

又半会,她才看了蔡兴顺一眼,低头叹道:“傻子,你怎个越来越傻了!死死的把人家盯着,难道我才嫁跟你吗?我忽然的一个人回来,这总有点事情呀,你问也不问人家一句,真个,你就这样的没心肝吗?叫人看了真伤心!”

蔡兴顺很是慌张,脸都急红了。

她又看了他两眼,不由笑着呸了他一口道:“你真个太老实了!从前觉得还活动些!”

蔡兴顺“啊”了一声道:“你说得对!这两天,我……”

她把眉头一扬道:“我晓得,这两天你不高兴。告诉你,幸亏我挡住你,不要去,那才骇人哩!连我都骇得打颤!若是你,……”

他张开大口,又“啊”了一声。

“你看,罗哥张哥这般人,真行!刀子杀过来,眉毛都不动。是你,怕不早骇得倒在地下了!女人家没有这般人一路,真要到处受欺了,还敢出去吗?你也不要怪我偏心喜欢他们些,说真话,他们本来行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