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於是把昨夜所经过的,向他说了个大概,“幸而把金娃子交跟田长子的姐姐带着,没抱去。”说话中间,自然把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诸人形容得更有声色,超过实际不知多少倍,犹之书上之叙说楚霸王张三爷一样。事後,罗歪嘴等人本要去寻找那个姓顾的出事,一则她不愿意再闹,二则一个姓王的出头说好话,他们才不往下理落。她也不想看龙灯了,去找了一次大哥,又没有找着。城内还在过年,开张的很少,并不怎麽热闹好玩,所以她就回来了。他们说是有事,要二十以後才能回来。是杜老四一直把她送到三河场,才转去的。
蔡兴顺听他老婆说完,忽然如有所悟,才晓得他老婆喜欢的是歪人,他自己并非歪人,只好退让了罢,这还有甚争的!
次日,两个人一同到邓家去拜年,铺子停门一日,土盘子也借此回去看他的三婶。蔡兴顺在丈人丈母家,似乎比两个新年更沉默,更老实了一些。
罗歪嘴由省城回来,给蔡大嫂买了多少好东西;她高兴得很,看一样,爱一样,赞一样。她更其同他亲热起来。她向蔡兴顺说:“你看,人家不光是像个男儿汉,一句话不对,就可以拚命。人家为一个心爱的女人,还真能体贴,真小心,我并没有开腔,人家就会把我喜欢的给我买来。人家这样好,我怎个不多爱他些呢?”
蔡兴顺无话可说,只有苦着脸的笑。
到了三月初间,蔡大嫂忽起意要去青羊宫烧香,大众自无话说,答应奉陪。独於点到蔡兴顺,他却表示不去。
蔡大嫂不甚自在说:“这才怪啦!上次看灯,你要去,这次赶会,你又不去,是啥道理呀?”
“我害怕又耍刀!”
大家都笑道:“傻子的胆量真小!那里回回有耍刀的事?况且有我们!”他仍摇摇头。
蔡大嫂道:“不勉强他,只跟他带点东西回来好了。”於是就计议何时起身,设或晚了不能回来,就进城在何处歇宿,金娃手是不带去的。
大家很为高兴,蔡兴顺仍默默的不发一言。
四
顾天成在总府街一警觉招弟还在东大街,登时头上一热,两脚便软了。大约自己也曾奔返东大街,在人丛中挤着找了一会罢?回到么伯家後,只记得自己一路哭喊进去,把一家人都惊了。听说招弟在东大街挤掉了,众人如何说,如何主张,则甚为模糊,只记得钱家弟媳连连叫周嫂喊打更的去找,而么伯娘则抹着眼泪道:“这才可怜啦!这才可怜啦!”
闹了一个通宵,毫无影响。接连三天,求签、问卜、算命、许愿、观花、看圆光、画蛋,甚麽法门都使交了,还是无影响。他哩,昏昏沉沉的,只是哭。又不敢说出招弟是因为甚麽而掉的,又不敢亲自出去找,怕碰见对头。关心的人,只能这样劝:“不要太呕狠了!这都是命中注定的,该她要着这个灾。即或不掉,也一定会病死,你退一步想,就权当她害急病死了!”或者是:“招弟已经那麽大了,不是全不懂事的,长相也还不坏,说不定被那家稀儿少女的有钱人抢去了,那就比在你家里还好哩!”还举出许多例,有些把儿女掉了二十年,到自己全忘了,尚自寻觅回来,跪认双亲的。
又过了两天,么伯么伯娘也都冷淡下来,向他说:“招弟掉了这几天,怕是找不着了!你的样子都变了,我家二媳妇肚子越大越坠,怕就在这几天。我们不留你尽住,使你伤心,你倒是回去将养的好。把这事情丢冷一点,再进城来耍。”
顾天成於正月十八那天起身回家时,简直就同害了大病一样,强勉走出北门,到接官厅,两腿连连打颤,一步也走不动,恰好有轿子,便雇了坐回去。一路昏昏沉沉,不知在甚麽时候,竟自走到拢门口。轿子放下,因花豹子黑宝之向轿夫乱吠而走来叱狗的阿龙,只看见是他,便抢着问道:“招弟也回来了吗?”他好像在心头着了一刀似的,汪的一声便号啕大哭起来。甚麽都不顾了,一直抢进堂屋,掀开白布灵帏,伏在老婆棺材上,顿着两脚哭喊道:“妈妈!妈妈!我真想不过呀!招弟在东大街掉了!……你有灵有验……把她找回来呀!……”就是他老婆死时,也未这样哭过。
全农庄都知道招弟掉了,是正月十一夜看灯火挤掉的。邻居们都来问询,独不见锺家夫妇,说是进城到曾家去了。
阿龙不服气,他说:“妈的!我偏不信,掉个人会找不着的!成都省有多大!”第二天,天还未亮,阿龙果然没吃饭就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