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天成听见,心里也希冀阿龙真能够把招弟找到,寻思“这或者是招弟的妈在暗中主使罢”?於是他就在老婆灵位前点上一对蜡烛,三根长香,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,磕到第三个头,并伏在地上默默通明了好一会。忽然想起自己平日的行为,便哭诉道:“妈妈,我平日爱闹女人,这该不是我的报应?妈妈,只要你有灵有验,把招弟找回来,我再也不胡闹了!”
他祷告了後,好像有了把握,对於招弟回来的希望,似乎更大了。心里时时在说:“阿龙定然把她找得着!”这一天,他颇有精神,一直悬着眼睛,等到月光照见了树梢。
次日又等,上午还好,还能去找邻居谈说“设若招弟回来了”;并打算杀只鸡煮了等她回来吃。但是等到下午,心里就焦躁起来,越等越不耐烦,连家里都站不住了,便跑到大路上去望,望一会,又跑回来,一直望到只要看见有两个人影,都以为是阿龙带着招弟回来了。快要黄昏时候,才被阿三拉了回去道:“你也疯了!阿龙连城门都没有进过的,他个找得到人?恐怕连他也会掉哩!回去睡觉好了!你看,你已变得不像人形!”
话只管说得对,叫阿龙去找招弟,真不免惹人笑;但他已向死人灵前通明了,赌了咒,人死为神,只要鉴察自己的真诚,那里有不显应的,况且又是自己的女儿?顾天成诚心相信他这道理。不过,人到底支持不住,算来从正月十一夜起,直未好生睡过一觉。所以到猫头鹰叫起来时,还坐在太师椅上,就睡着了。
次日天已大明,阿三来叫他吃饭,方醒了,也才觉得通身冰冷,通身酸痛,头似乎有巴斗大,眼珠子也胀得生疼;鼻子也是瓮的。刚刚强勉吃了一碗米汤泡饭,阿龙忽然走进灶房来。
他忙放下饭碗,张开口,睁着眼,把阿龙看着。
阿龙不做声,一直走去坐在烧火板凳上,两只手把头抱着。
他只觉得双眼发黑,通身火滚,从此不省人事,彷佛记得要倒下时,阿三连在耳朵叫道:“你病了吗?你病了吗?”
五
在有一夜晚,顾天成彷佛刚睡醒了似的,睁开眼睛一看,只觉满眼金花乱闪,头仍是昏昏沉沉的,忙又把眼闭着。耳朵却听见有些声音在嗡嗡的响。好半会,那声音才变得模模糊糊,像是人在说话,似乎隔了一层壁。又半会,竟听清楚了,确乎一个人粗声大气在说:“……不管你们怎个说法,我今夜硬要回去放伸睡一觉的!莫把我熬病了,那才笑人哩!”又一个粗大声音:“锺么嫂,你不过才熬五夜啦!……”
锺么嫂也熬五夜,是为的甚麽?她还在说:“……看样子,已不要紧了,烧热已经退尽,又不打胡乱说了,你不信,你去摸摸看。”
果有一个人,脚步很沉重的走了过来。他又把眼睛睁开。一张又黄又扁的大脸,正对着自己,原来是阿三,他认得很清楚。
“唉!锺么嫂,锺么嫂,你快来看!眼睛睁开了,一眨一眨的!”
走在阿三身边来的,果然是圆眼胖脸,睫毛很长的锺么嫂,他也认得很清楚。
她伏在他脸上看了看,像是很高兴的样子,站起来把阿三的粗膀膊重重一拍道:“我的话该对?你看他不是已清醒了?……啊!三贡爷,认得我不?真是菩萨保佑!你这场病好轧实!我都整整熬了五夜来看守你,你看这些人该是好人啦!”
他还有些昏,莫名其妙的想问她一句甚麽话,觉得是说出来了,不过自己听来也好像乳猫叫唤一样。
阿龙奔了进来,大声狂喊道:“他好了吗?……”
锺么嫂拦住他道:“蠢东西,放那们大的声气做啥子!……他才清醒,不要扰他!我们都走开一点,让他醒清楚了,再跟他说话!……阿弥陀佛!我也该回去了!……阿龙快去煨点稀饭,怕他饿了要吃!稀饭里不要放别的东西,一点砂糖就好了!……”
阿三坐在床边上,拿起他那长满了厚茧的粗手,在他额上摸了摸,张着大嘴笑道:“你当真好了!”
他眼睛看得清楚了,方桌上除了一盏很亮的锡灯台而外,放满了的东西,好像有几个小玻璃瓶子,被灯光映得透明。床上的罩子在脑壳这一头是挂在牛角帐钩上,脚下那一头还放下来在。自己是仰卧着的,身上似乎盖了不少的东西,压得很重。
他瞅着阿三,努力问了一句:“我病了多久吗?”自己已听得见在说话,只是声音又低又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