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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婚(60)

作者:老舍

不敢再想!没有将来,想它做甚?将来至好不过像张大哥——闭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。地狱的生活本是惩罚。小赵应当得意;丁二爷是多事,以鬼杀鬼,钢刀怎会见血?!自己抓不到任何东西,眼前是那团红雾,背后是城墙;幸而天上有星——最没用的大萤火虫们!好像听见父亲叱牛的声音。父亲抓住了一块地,把一生的汗都滴在那里。可是父亲那块地也保不住,假如世界是地狱的话。收庄稼的时候,地狱的火会烧得更痛快;忽,一阵风,十里百里一会儿燎尽!连根麦秆也剩不下!

极慢地立起来,四围没有一个人,低着头走。向东沿着河沿走,地上很湿软,垂柳像摇篮似的轻摆,似乎要把全城摇入梦境。柳树后出来一个黑影,极轻快地贴住他的肩,一股贱而难过的香味。“家去坐坐,不远:茶钱随意。”一个女的声音。可是干哑,难听,像是伤风刚好的样子。老李本能地躲了躲,她紧往前跟。他摸了摸袋中,只剩了几角钱的票子,抓了出来,塞在她的手中。“不家去呀?”她说着把手放下去。他的嗓中堵上块石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快走。又找到大街,他放慢了脚步。“地狱里的规矩人!”他叫着自己。回去,她一定还没走呢,把手表也给她?没敢回去。一个手表救不了任何人。借着路灯看了看,已经十二点半。

他两天没到衙门去,一来是为在家中等着那个浪漫的马先生,二来是打不起精神去做事。连丁二爷都能成个英雄,而老李是完全被“科员”给拿住,好像在笼里住惯的小鸟,打开笼门也不敢往出飞;硬不去两天试试,散了就散了,没关系!在他心的深处,他似乎很怕变成张大哥第二——“科员”了一辈子,以至于对自己的事都一点也不敢豪横,正像住惯了笼子的鸟,遇到危险便闭目受死,连叫一声也不敢;平日的歌叫只为讨人们的欢心。他怕这个。他知道他已经被北平给捆起来,应当设法把翅膀抽出来,到空中飞一会儿。绝对地否认北平是文化的中心,虽然北平确是有许多可爱的地方。设若一种文化能使人沉醉,还不如使人觉到危险。老李不喜欢喝咖啡,一小杯咖啡便叫他一夜不能睡好。现在他决定要些生命的咖啡,苦涩,深黑,会踢动神经。北平太像牛乳,而且已经有点发酸。

跟太太还不过话,没关系。“科员化”的家庭,吵嘴都应低声的;不出一声岂不更好?心中越难过,越觉得太太讨厌。她不出声,正好,省得时时刻刻觉到她的存在。将来死了埋在一处,也不过是如此,一直到俩人的棺材烂了,骨头挨着骨头,还是相对无言,至于永久;好吧,先在活着的时候练习练习这个。就怕有朋友来,被人家看破,不好意思,“科员”!管它呢,谁爱来谁来,说不定连朋友也骂一顿;有什么可敷衍的?

邱太太来了。纸板似的,好像专会往别人家的苦恼里挤。老李想把她撵出去,可是不敢:得陪着说话,无论如何无聊!

“李先生,我来问你,你看邱真有意学学吴先生吗?”两槽牙全露出来。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哼!你们男人都互相地帮忙,有团体!我才不怕,离婚,正好!”

“干吗再说,那么?”老李心中说。

邱太太到屋里去找李太太。老李看出,自己应该出去遛遛:科员不便和另一科员的太太起什么冲突。拉着英出去了。

上哪儿去?想起北城根那个女人。哪能那么巧又遇上她。遇上,也不认识呀;在半夜里遇见的。可怜的姑娘,也许是个媳妇。她为什么不跳在河沟里?谁肯!老李你自己肯把生命卖给那个怪物衙门,她为什么不可以卖?焉知她不是为奉养一个老母亲,或是供给一个读书的弟弟?善心与黑暗遇上便是悲剧。

找张大哥去?不愿意去,也不好意思去,天真还没出来。到底小赵是怎回事?为什么不去提着小赵的耳朵,把实话揍出来?饭桶,糟蛋,老李!

买了个极大的三白香瓜,堵上英的嘴,没目的而又非走不可地瞎走。

第十七

半夜里,张大哥把大嫂推醒,“我做了个梦,我做了个梦。”他说了两遍,为是等她醒明白了再往下说。

“什么梦?”她打了个哈欠。

“梦见天真回来了。”

“梦是心头想。”

张大哥愣了一会儿。“梦见他回来了,顶喜欢的。待了一会儿,秀真也来了。秀真该来了,不是应当放暑假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