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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婚(18)

作者:老舍

张大哥不和老李同科,可是特意过来招呼一声。

“啊,老李,回来了?家中都好?”用手指诊了老李手心一下。

老李十分感激张大哥:为人谋永远忠诚到底。果然,邱吴二位的眼神有点改变光度与神气。设若老李接家眷,张大哥必知道一切;可是张大哥也问“家中都好”,小赵的话是造谣,一定。自然,不一定,更好。

“今年乡下收成不坏吧?”张大哥对乡下人自然要问乡下话,吴邱二位登时觉得还不够真正北平人的资格。

“不坏,不过民间还是很苦!”老李带着感情说。

“今年就盼着来场大雪,去去瘟毒;麦子也得意。”去去瘟毒,其实是张大哥的注意之点,麦子得意与否,民间苦不苦,都嫌离北平太远;世界上麦子都不得意,北平总有白面吃。

张大哥和老李又敷衍了几句,完全出于诚意,同时不失为敷衍,张大哥自己都佩服这一招儿。诚意地敷衍完老李,又过去和邱吴二位谈了一点来钟。张大哥比他们二位更没事可做,他是庶务科上的,他的职务是调动工友,和买办东西。对调动工友这一项,他是完全无为而治,所以工友们为他的私事能非常地殷勤卖力气,因为在衙门里总是闲着。对于买办一项,自有铺子送来,只要打打电话,过过数目,便完事大吉。至于照例的回扣呢,张大哥绝不破例拒绝,也不独吞,该分给谁便分给谁,连工友都大家有份。张大哥是庶务中的圣手。

这样,他永远不忙,除了忙着串各科,而各科的职员一律欢迎他的降临。请医生,雇奶妈,定包厢,买旧地毯,卖灰鼠皮袍再买狐腿的,租房,定打新式桌椅,配丸药……凡是科员所需都要张大哥的指导与建议。批婚书,过嫁礼,更不用说,永远是他一手包办。新从南方来的同事,单找他来练习官话——孙先生便是一个。连美国留学回来的都和他研究相面与合婚。这些差事是纯粹义务,张大哥只落得两句赞美:“北平真是宝地”和“北平人真会办事”。有这两句,张大哥觉得前生定是积下阴功,所以不但住在北平,而且生在北平!“有宰相之才,没有宰相之命。”当他喝下两盅酒才这样叹息,而并非全无自慰的意思;两个“之”字特别的意味深长。

张大哥和邱吴二位谈起来;二位就是盼望有人来闲谈,不然真不好意思把公事都交给老李办,虽然大家深知老李有办事的瘾——科员中的怪物!

吴先生,军队出身,非常正直,刚练好一笔酱肘子体的字,打算娶个妾。他又提起来了:“老吴是军人,先生,没别的好处,就是正直,过山炮一样的正直。四十多了,没个儿子,得改变战线,先生!”吴先生的“先生”永远不离口,仿佛是拿这两个字证明自己已经弃武修文了似的。他的腰背永远笔直,脖子与头一齐扭转,不是向左便是向右“看齐”。

这给张大哥一个难题。他并不绝对不管给人买妾,不过假使能推得开,他便不管。假如非叫他管不可,那么,有个基本条件:买妾的人须文过司长,武官至小是团副。妇女应否作妾?那是妇女杂志上的问题,张大哥不便于过问。他专从实际上看男人。一个小科员,或是中学教师,不论持着怎样充足的理由,能不纳妾顶好就不纳。精力、金钱、家庭间的困难,这些都在纳妾项下向科员与教师摇着头。别自己找枷扛。其实买个妾还不是件容易事,只看男人的脑袋是金银铜铁哪种金属做的。

吴先生的脑袋,据张大哥的检定,是铁的;虽然面积不小,可是能值多少钱一斤?纳妾是一种娱乐,也许是一种必需,无论怎说,总得以金钱地位做保险费。

可是张大哥不能直接告诉吴先生的头是铁的。他对吴先生和学校的青年都没有办法。这两种人中又以吴先生为更难办。青年们闹恋爱,只好听之而己,张大哥还能替谁去恋爱?而吴先生偏偏要张大哥给帮忙。

拒绝,敷衍,打岔,都等于得罪吴先生。世界上没有不可以做的事,除了得罪人。可是和吴先生讨论?吴先生能立刻请他吃饭;吃了人家的饭,再也吐不出,那便被人家一把抓定!张大哥的左眼闭得几乎有不再睁开的趋势。有了,谈太极拳吧!

吴先生的拳头那么大,据他自己说,完全是练太极拳练出来的,只有提太极拳,他可以把纳妾暂时忘下。太极拳是一切。把云手和倒撵猴运在笔端,便能写出酱肘子体的字。张大哥把烟斗用海底针势掏出来,吴先生立刻摆了个白鹤亮翅。谈了一点来钟,张大哥趁着如封似闭的机会溜了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