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把黑脸全涨紫了,可是老李差点没噎绿了。
不该鼓舞小孩狼吞虎咽,老李在缓不过气来的工夫想起儿童教育。同时也想起,没有水!倒了点蜜饯海棠汁儿喝,不行;急得直扬脖。在公寓里,只须叫一声茶房,茶是茶,水是水;接家眷,麻烦还多着呢!
正在这个当儿,西屋的老太太在窗外叫:“大爷,你们没水吧?这儿一壶开水,给您。”
老李心中觉得感激,可是找不到现成的话。“哦哦老太太,哦——”把开水拿进来,沏在茶壶里。一边沏,一边想话。他还没想好,老太太又发了言:“壶放着吧,明儿早晨再给我。还出去不出去?我可要去关街门啦。早睡惯了,一黑就想躺下。明儿倒水的来叫他给你们倒一挑儿。有缸啊?六个子儿一挑,零倒,包月也好;甜水。”
老李要想赶上老太太的话,有点像骆驼想追电车,“六个子,谢谢,有缸,不出去,上门。”忘了说,“你歇着吧,我去关门。”
“孩子们可真不淘气,多么乖呀!”老太太似乎在要就寝的时候精神更大。“大的几岁了?别叫他们自己出去,街上车马是多的;汽车可霸道,撞葬哪,连我都眼晕,不用说孩子们!还没生火哪?多给他们穿上点,刚入冬,天气贼滑的呢,忽冷忽热,多穿点保险!有厚棉袄啊?有做不过来的活计,拿来,我给他们做:戴上镜子,粗枝大叶的我还能缝几针呢;反正孩子们也穿不出好来。明天见。上茅房留点神,砖头瓦块的别绊倒;拿个亮儿。明天见。”
“明天——老太太。”老李连句整话也没有了。
可是他觉得生活美满多了,公寓里没有老太太来招呼。那是买卖,这是人情。喝了碗茶,打了个哈欠,吃了个海棠,甜美!要给英说个故事,想不起;腰有点痛。是的,腰疼,因为尽了责任,卖了力气。拿刚才的事说吧,右手烧饼,左手包子,大衣的袋中一大包花生米,中指上挂着铁壶!到底是有家!在公寓里这时候正吃完了鸡子炒饭,不是看报,就是独坐剔牙。太太也过得去,只是鞠躬的样子像纸人往前倒——看了太太一眼。
菱的小手里拿着半个烧饼,小肉葫芦直向妈妈身上倒,眼已闭上,可还偶尔睁开一点缝。妈妈嘴中还嚼动着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搂着孩子微微地向左右摇身,眼睛看着洋蜡的苗。
老李不敢再看。高跟鞋,曲线美,肉色丝袜,大红嘴唇,细长眉……离李太太有两个世纪!老李不知是难过好,还是痛快好。他似乎也觉出他的毛病来了——自己没法安排自己。只好打个哈欠吧,啊——哈——哈。
英的黑手真热,正捻着爸的手指肚儿看有几个斗,几个簸箕[6]。
“英,该睡了吧?”
“海棠还没吃完呢。”英理直气壮地说。
老李虽然又打了个哈欠,可是反倒不困了。接了家眷来理当觉出亲密热闹,可是也不知怎么只显着奇怪隔膜与不舒适。屋子里只有一支洋烛的光明,在太太眼珠上跳!
[4]顺山大炕:北方民间室内沿山墙修造的火炕。
[5]羊肉床子:老北京人称售卖牛羊肉的铺子为羊肉床子。
[6]簸箕:规则的指纹螺旋为“斗”,称形状不规则的指纹为“簸箕”。北方民间认为双手上斗和簸箕的数量与个人性格命运相关。
第五
一
老李上衙门去。
张大哥确是有眼力:给老李租的房正好离衙门不远——也就是将到二里地。省车钱是一,可以来往运动运动是二,午饭能在家里吃是三。
老李虽然没有计算一月可以省多少车钱,可是心中微微有点可以多储蓄下点的光亮与希望。想到储蓄,不由得想到:家眷来了,还能剩钱?张大哥永远劝人结婚和接家眷,唯一的理由似乎是:“两口儿并不见得比一个人费钱。”好像女人天生来的不会花钱,没有任何需要,也不准有需要!老李看女人也是个人。可是,英的妈……即使是养只鸡也得给小米吃呀!老李觉得接家眷这回事有点错误。一家之长?越看自己越不像。
快到了衙门,他更不痛快了。怎么当上了科员?似乎想不起。家长?当科员或者不是件坏事。没有科员的薪水怎能当家长?科员与家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——什么?看见了衙门,那个黑大门好似一张吐着凉气的大嘴,天天早晨等着吞食那一群小官僚。吞,吞,吞,直到他们在这怪物的肚子里变成衰老丑恶枯干闭塞——死!虽然时时被一张纸上印着个红印给驱逐出去,可是在这怪物肚中被驱逐,不是个有刺激性的事。这里免职,而去另起炉灶干点新的有意义的事,绝对想不到。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;衙门不止一个。吃衙门的虫儿不想,不会,也不肯,干别的。可恨的怪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