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老李得天天往怪物肚中爬,现在又往里爬呢!每爬进一次,他觉得出他的头发是往白里变呢。可是他必须往里爬:一种不是事业的事业。不得不敷衍的敷衍。现在已接来家眷,更必得往里爬了。这个大嘴在这里等着他,“她”在家里等着他;一个怪物与一个女魔,老李立在当中——科员,家长!他几乎不能再走了,他看见一个衰老丑恶的他,和一个衰老丑恶的她,一同在死亡的路上走,路旁的花草是些破烂的钱票与油腻的铜钱!然而他得走,不能立在那里不动;诗意?浪漫?自由?只是一些好听的名词。生活就是买炉子,租房……炉子送去没有?她会告诉怎样安铁管子呀?
到了衙门口。他真要往后退了。可是门口的巡警似乎故意戏弄他,给他行了个立正礼。他只能进去。他的手出了汗。那一群同事们一定都等着审问他呢:“老李,接家眷也不言语一声?几时请吃饭?”吃饭,那群东西和苍蝇同类,嘴不闲着便是生命的光荣!
进了自己的办公室,心中安定了些。一个人还没来呢,他深深吸了口气。破公事案,铺着块桌布的冤魂,茶碗印,墨汁点,烟卷烧的孔,永远在这里,永远。大而丑的月份牌,五天没撕了,老李不来没人管撕。玻璃上的土!怪物的肚子里没人管任何事情。他把月份牌扯下五页来,扔在纸篓里:也配叫作纸篓,靠着两面墙还随时地自己倒下来。
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,屋中最破的那一把,发愣。公事,公事就是没事;世界上没有公事,人类一点也不吃亏。公文,公文,公文,没头没尾,没结没完的公文。只有一样事是真的——可恨它是真的——和人民要钱。这个怪物吃钱,吐公文!钱到哪儿去?没人知道。只见有人买洋楼,汽车,小老婆;公文是大家能见到的唯一的东西。老李恨不能登时砸碎那把破椅子、破公事案、破纸篓,和这个怪物!可是,砸不碎这个怪物,连这张破桌布也弄不碎。碎了这块布等于使砖塔胡同那三口儿饿死。
他又坐下了,等着他们。他们,这个世界是给他们预备的。在家里,油盐酱醋与麻雀牌;来到衙门,一进门有巡警给行礼;进了公事房,嘻嘻嘻,讨论着,辩论着,彼此的私事,孩子闹耳朵,老太太办生日,春华楼一号女招待。能晚到一分便晚到一分,能早走一分便早走一分。破桌子,破茶碗,无穷无尽地喝茶。烟卷烟斗一齐烧着,把月份牌都罩得看不清。老李等着他们,他们是他的朋友,在某种程度上,他的审判官。他得为他们穿上洋服,他得随着他们嘻嘻嘻。他接家眷得请他们吃饭。他得向他们时常道歉。
邱先生来了。
“啊,老李,回来了?家中都好?”和老李握了握手。
邱先生的眼中带着点不大正经的笑意。老李的脸红了。邱先生没往下说什么,可是那个笑在眼角上挂着,大有一时半会儿不能消灭的来派,于是老李的脸上继续着增加热力。
邱先生脱大衣,喊听差沏茶,眼睛没看着老李,可是眼上那两个笑点会绕着圈向老李那边飞掷,像对流星。
吴先生也到了。
“啊,老李,回来了?家中都好?”和老李握了握手。他的手比老李的大着两号——按着手套的尺寸说——柔软,滑溜,带着科员的热力。然后,掏出一毛钱的票子:“张顺,送车钱去!”
吴先生非常正直,可是眼角上也有点笑意,和邱先生的那个相似,虽然程度上不那么深。老李的脸更热了。
他闭着气专等小赵,小赵来到他就知道是五年徒刑,还是取保释放了。
小赵没来。
二
小赵为什么没来?老李不敢问。吴先生虽然是小赵的亲戚,可是最不关心小赵的事,除了托小赵给维持地位,他简直不大爱和小赵说话,吴先生是正直人。老李自然不敢向吴先生打听小赵。邱先生呢,年纪比小赵大,而人情没有小赵的硬,所以有小赵领首,他对于向同事们开玩笑的事无不参加;可是小赵不提倡,他不便自居祸首;甚至于小赵不在眼前,他连“小赵”二字提也不提。邱先生在不和人开玩笑的时候很能咂着滋味苦闷。
可是吴邱二位都知道小赵干什么去了。小赵是为所长太太到天津办事去了。二位对小赵都有点忌妒。但是不便和老李说。老李是以力气挣钱,不管旁人的事,二位自然不能以他为同调。况且吴先生是正直人,在老李面前特别要显着正直。老李开始办公,心里老有个小赵的影。吴先生挺直腰板,写着酱肘子体的字。邱先生喝茶吸烟,咂着滋味苦闷,眼睛专看着手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