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不就挺好看的吗?”太太在厨房里嚷,好像愿叫街上的人也都听见。“她还有件紫的呢,留着出门穿。”
“留着你那件臭紫袍吧!”老李心里说。有给菱做件新袍的必要;打扮上,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女孩。希望母亲也来看看菱的新衣裳,虽然新衣裳还八字没有一撇。
“晚上见,菱。”
“爸买发生去?”菱以为爸一出去就得买落花生。
“爸,再带头牛来,好凑一对!”英以为爸一出去必是买牛去。
老李在屋门口停了一停,她没出来。东屋的门开着点缝,老李看见一个人影,没看清楚,只觉得一件红衣那么一闪。
第六
一
一大蒲包果子,四张风景相片,没有上款的中堂与对联,半打小洋袜子,张大嫂全副武装来看李太太。
在大嫂的眼中,李太太是个顶好,一百成的——乡下人儿。大嫂对于乡下人,特别是妇女,十二分地原谅,怜恤,而且愿尽所能为地帮助,指导。她由一进门,嘴便开了河,直说得李太太的脑子里像转疯了的留声机片,只剩了张着嘴大口地咽气。张大嫂可是并非不真诚,更没有一点骄傲。对于乡下妇女这个名词,她更注意到后一半——妇女。妇女都是妇女。不过“乡下”这个形容,表示出说话带口音,一切不在行,可是诚实直爽。这个,只要一经张大嫂指导,乡下妇女便不久会变成一百成的漂亮小媳妇。这是自信,不是骄傲。
英和菱是一对宝贝。大嫂马上非认菱作干女儿不可,也立刻想起家中橱柜里还有一对花漆木碗,连三的抽屉里——西边那个——有一个银锁,系着一条大红珠线索子。非认干女儿不可。现成的木碗与银锁,现成的菱,现成的大嫂,为什么不联结起来呢。
李太太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露出牙来,没露任何意见,心里怕老李回来不愿意。
大嫂看出李太太的难处。“不用管老李,女儿是你养的:来,给干娘磕头,菱!”
李太太一想,本来吗,女儿是自己的,老李反正没受过生产的苦楚;立刻叫菱磕头。菱把大拇指放在嘴内,眨巴着眼,想了一会儿;没想好主意,马马虎虎地磕了几个头。磕完头,心中似乎清楚了些,不觉得别的,只觉得有点骄傲,至少是应对英骄傲,因为英没有干妈,她过去拉住干妈一个手指。干妈确是干的,因为脸上笑得都皱起来,像个烤糊了的苹果,红而多皱。
英噘了嘴,要练习练习磕头,可是没有机会。大嫂笑着说:“我不要小子,小子淘气;看我这干女儿多么老实。可是,你等着,英,赶明儿我给你说个小媳妇,要轿子娶,还是用汽车?”
“火车娶!”英还没忘这次由乡间到北平的火车经验。用火车娶媳妇自然无须再认干妈,于是英也不噘嘴了。
因提起小子淘气,大嫂把天真的历史,从满月怎么办事,一直到怎么没说停当太仆寺街齐家的姑娘,一气呵成,说得天翻地覆。最后:“告诉你,大妹妹,现在的年头,养孩子可真不易呀!尤其是男孩子,坏透了!大妹妹,你提防着点老李,男子从十六到六十六岁,不知哪时就出毛病。看着他,我说,看着他!别多心,大妹妹,您是乡下人,还不知道大城里的坏处。多了,无穷无尽;男女都是狐狸精!男的招女的,女的招男的,三言两语,得,勾搭上了。咱们这守旧的老娘们,就得对他们留点神!”
李太太似乎早就知道这个,不过没听张大嫂说明之前,不敢决定相信,也不敢对老李有什么设施。现在听了大嫂——况且又是菱的干娘——的一片话,心中另有一个劲儿了。是的,到了北平,她与丈夫是一边儿大的;老李是一家之主,即使不便否认这点,可是她的眼睛须对这一家之主留点神。但是她只有点头,并没发表什么意见;谈做活计与做饭,她是在行的,到大城里来怎么管束丈夫,还不便于猛进。况且,焉知张大嫂不是来试探她呢!得留点神,你当是乡下人就那么傻瓜呢!
“待两天再来,我可该走了?家里撂着一大片事呢!”大嫂并没立起来,“干女儿,明儿看干妈去。记着,堂子胡同九号,说,堂子胡同——九——号,嘻嘻嘻。”
“堂胡同走奥。”菱一点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怪物。
“吃了晚饭再走吧,大嫂。”李太太早就预备好这句,从头一天搬来就预备好了。可是忘对张大哥与丁二爷说,招得丈夫直皱眉;这可得到机会找补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