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 首页 > 经典文学 > 红高粱(55)

红高粱(55)

作者:莫言

刘颋:关于您的作品,我的一个阅读记忆,好像您的小说中所有的动植物都是活的,都是有生命的。《四十一炮》中,似乎每一个物件都是活的。在您的作品中,看到的是您对每一个生命每一个个体的灵性的表达和尊重。

莫言:台湾的出版社刚给我寄来了他们翻译的马尔克斯传,开篇第一句话就是:“万物都有生命,问题是怎样唤起它们的灵性。”在我的写作过程中,并没有刻意要表达他们的灵性,那为什么在我的作品中有些动植物仿佛能够通灵呢?我想这还是和我的童年有关系。我11岁辍学,辍学后有过一段大约三五年特别孤独的时候。那时候还是生产队,11岁的孩子连半劳力也算不上,只能放一放牛、割一割草,做一些辅助性的劳动,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放牛。一天挣三个工分。牵了牛到荒地去,早上去晚上回,中午自己带点干粮,整整一天,太阳冒红就走,直到日落西山才回。一个认得点字的孩子,对外界有点认知能力,也听过一些神话传说故事,也有美好的幻想,这时候无法跟人交流,只能跟牛、跟天上的鸟、地上的草、蚂蚱等动植物交流。牛是非常懂事的,能够看懂我的心灵。这样一直到十五岁,成了半劳力,可以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了。这三五年真的是太孤独了,想说话又没有说话的对象,有时候在田野里大喊大叫,更多的时候是躺在草地上,看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,看天上鸣叫的小鸟,胡思乱想。我对鸟也很了解,像云雀。它在天上叫我就能准确地在地上找到它的巢。我曾经把麻雀的幼鸟放到云雀的窝里,看着云雀把它养大了。我就猜测云雀母亲看到自己养大的这个怪物后的心情。84年我写了一个中篇《球状闪电》,很多动物植物都有心理活动。听到的故事对我也有影响。农村是泛神论,万物都可以成精,比如一棵大树,百年之后就是老树精了,我们村头就有这样一棵树。还有蛇。我对蛇的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,而且有种心灵感应。村里的一个老坟头上面长了茂密的小树,我感觉里面有蛇,喊一声,果然就有一条小蛇游了出来。小时候为什么我是不受家长喜欢的孩子呢,就是因为我的胆子太小,想象力太丰富。割草的时候胆大的孩子很快就割满一箩筐回家了,我总是很长时间还割不满。有草的地方我就害怕有蛇、有刺猬,但又盼望着草里有小鸟,发现有小鸟就爱不释手,怎么还能割草?发现蛇就不断地摸乱头发,因为传说只要头发的根数被蛇数清,人的魂就被蛇摄去。然后就召唤孩子们来打。只要发现一条蛇,一个上午就过去了,哪里还能割满草筐?小时候我每时每刻都感到怕,至于究竟怕什么,也说不清楚。孤独的童年生活和听了太多这样的故事,导致了我不怎么和人交流。这和城市孩子不一样。所以我想,是不是科技越发达的地方,这种人和自然的交流就越退化。

刘颋:但这种人和自然的交流对文学创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。

莫言:(笑)所以我认为,要训练一个作家的话,小时候应该把他放到一个没有电的地方。晚上太明亮了,童话就没有了,想象力也就萎缩了。有一年和王安忆一起去瑞典,我就知道了丹麦产生安徒生是和那时候他们特别落后有关系。因为他们靠近北极,有一个漫长的冬天,白天只有三四个小时,晚上一家人围坐火炉,这不产生童话产生什么?如果到了北京上海,灯火通明,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尘毕现,童话就消失了。所以有电灯以后就没有童话了(笑)。

刘颋:我看过一个材料,说王安忆最喜欢的作家就是您。

莫言:这是《北京晨报》前几年登的。我想那是王安忆答记者问时随口说的。马上被记者捕捉了,变成了一个标题,显然缺乏深思熟虑。

刘颋:可我感觉王安忆说话是很慎重的,她不会随意说,也不会说违心的话。

莫言:我觉得她这么说,是因为我和她在创作上反差比较大,离得比较远。如果一个人发现别人的东西写得和自己很相似,他是不会喜欢他的。我写农村,她写上海,她当然也写过农村,她是写苏北的。但是我觉得她是用城市的眼光写的,当然写得也非常地道,但是还是不一样,视角不一样。

刘颋:我感觉您和她之间还是有共通之处。就是作品中对心灵、对世界、对每一个生命体都非常关注,是一种内心的真诚的关注。

莫言:我想这是任何作家都不能忽视的一个问题,就是对人物内心的关注。我记得文学界上个世纪80年代有个讨论,就是文学要向内转,作家应该从人物的内心出发写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