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颋:作家要具备一种能力,能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去。
莫言:或者说在某一瞬间自己的内心完全和人物的内心同化,这和戏剧演员在舞台上的移情还不一样。《檀香刑》中刽子手浸泡檀香木时的心理,完全是一种想象,我相信历史上没有过,杀一个人哪用得着那么费事。
刘颋:那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情结和举动。
莫言:它要求写作的时候要自信。而且某个时候,我就是他,我就是这么想的,我认为我应该得到这种荣耀(被太后赏赐)。那么细节紧接着就来了,既然我是把刽子手这个职业看得无比荣耀的,那我就是在替皇帝做事,我就是国家法律物化的表现,国家法律最后就体现在我身上。既然如此神圣如此庄严,那檀香刑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刑具的制作都是非常庄严的事情。
刘颋:您给他找到了庄严的依据。
莫言:对,为了发扬刽子手行当的职业精神。也是一种表演。受刑执刑都是戏。
刘颋:《檀香刑》是想象力的大爆发,您的文学创造力也是受到人们承认的。但当代文学的想象力似乎成了一个问题。还有就是现在的作品中表现出的讲故事的能力。比如说,我们就可以说,莫言有很强的讲故事的能力,但似乎现在的一些作家不屑于讲故事。想象力、讲故事的能力在文学创作中究竟有什么样的位置?
莫言:讲故事的能力就是想象力。有的人可以讲一个活灵活现的故事,就因为他有想象力。当然想象力比讲故事的能力要宽阔一点。语言方面调动词汇方面,都是需要想象力的。小说的结构,也需要想象力。语言方面,确定叙述的调门就好像电脑里确定了一套程序,它会自动搜索需要的语言。比如写一个省委书记,肯定有一套他的词汇,讲一个老农民,他也有他的一套词汇。但归根到底是需要想象力的。有些比喻,像《围城》里的,婚姻比做鸟笼,像这种精彩的比喻是都需要想象力的。如果对一个文本进行分析,可以看出,比喻用的多少,可以显示出这个作家想象力的强弱。当比喻用得多而贴切有创意时,这个作家的想象力就是比较强大的。当一个作家在他的作品中没有用什么比喻或是一些烂透了的比喻,起码就是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不够。再有一个是故事的编撰。编得合情合理又出乎意外,这就是一种想象的能力。现在不少作家编故事的能力都很强,写电视电影剧本时,主要是编撰故事。但有时就是差那么一点点,结果就完全不一样。
刘颋:说到讲故事,现在很多作家似乎不屑于讲故事。
莫言:有一种认为是,最好的小说是不讲故事或淡化故事的。这种淡化故事的倾向在80年代中期就开始了,它主要受西方的影响。一些人认为传统的讲故事的小说已经耳熟能详了,要进行小说革命,要全面革命。不仅革掉语言,而且要改变小说最基本的要素。有人就淡化故事,但淡化故事并不等于没有故事,没有故事短篇可以,像马尔克斯的《伊丽莎白在马孔多时的观雨独白》,就写一个女人看着窗外的暴雨胡思乱想。但如果是长篇,或是一个中篇小说,没有故事,那怎么读?而且在现在,它拿什么去吸引读者?我一直强调小说的第一个因素是小说应该好看,小说要让读者读得下去。什么样的小说好看?小说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故事精彩的故事。因为所谓思想、人物性格的塑造、时代精神的开掘,所有的微言大义,都是通过故事表现出来的。而且做评论文章,单纯从结构和文体,也是没有多少话好讲的。所以我认为还是应该有故事,而且应该有精彩的故事。尤其是在长篇小说里,更应该有让人看了难以忘记的故事,这样才有可能产生让人难以忘记的可以进入文学画廊的典型人物,那些美丽的语言才有可能附丽。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这样故事淡化的短篇存在,像孙甘露的一些小说,《信使之函》等,但后来的第三、第四、第五篇还有人读吗?我觉得作为一种实验是可以存在的,如果所有的长篇所有的小说都这样了,那将是小说的末日。
刘颋:您刚才说电视剧都在讲故事。但我的感觉是在滥讲故事,讲烂故事,模式化了。一方面现在的电视剧不好看,很多导演也把目光投向了作家,另一方面,小说家现在的写作也有小说剧本化的问题。您是比较早触电的作家,不知道您关注过这些问题没有?
莫言:这是个老问题了。一是电视剧好看的不多,这也不能勉强,因为电视就是一种商业性的操作。很多导演在拍电视剧时不把它当艺术作品来拍。有很多时候是一种捞钱的手段。因此不要指望所有的电视剧好看。但每年还是有那么几部值得看的。为什么不好看,同类题材克隆的太多。还有就是现有的限制制约了电视剧的精彩。比如现在一些现实题材的,没办法深入。我在《检察日报》工作,了解了很多贪污反贪之类的事情。我也写过,也和别的作者写的差不多。比如涉及到公检法自身的腐败黑暗,怎么把握尺度?还有一些影视化的小说,作家创作时就希望自己的作品受到导演的注意,这完全是一种功利行为。但这样做是无可厚非的。但我的经验是不能这样做。如果一开始就考虑我的小说要改编影视剧,那小说写得肯定就变了。我觉得写小说就是写小说,绝对不要去考虑影视。而且,真正的好导演,他不需要你向他靠拢,他会向你靠拢。这个我有亲身经历。写《红高粱》时,谁想到要改编电影啊?而且那时候我觉得我离电影非常遥远,但张艺谋看了后很激动。后来大概是90年时,张艺谋找到我,说想要我写一个农村题材的场面宏大的有意义的故事。我给他写了一个。他说,你千万不要想张艺谋改变电影的事,你就按你的小说写。但事实上做不到。我写的时候,加强了故事性加强了悬念,注意到哪个细节可能在电影里会有用,写出来的这个中篇《白棉花》,我认为是我的中篇里不成功的,简直就是把有意思的东西给糟蹋了。张艺谋看了,他认为也很难拍。他看了以后没被我打动。为什么我千方百计想向他靠拢的时候打动不了他,而在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时候他反而被我的小说吸引来了呢?所以我认为,不要向什么靠拢,好的小说自然会吸引好的导演。千方百计的靠拢也许反而背离了影视。或者说,如果真的想搞影视,就不要经过小说这个环节。从一开始就按影视剧本来构思。还有,好的影视作品,都是有很强的文学性的,尤其体现在它们的台词上。给我留下的印象的像《大明宫词》,虽然它的台词过于优美了,像话剧,但毫无疑问它充分考虑了台词的文学性,而这也恰恰是它的特点。《走向共和》台词也很精到,人物的台词让人觉得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让人信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