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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高粱(58)

作者:莫言

时下一些作者挖空心思搞一个创新,回头一看,又落入另一个圈套了。怎么办?只能尽量做到不重复自己也不重复别人,但实际上你以为没有,其实还是在重复。

刘颋:《四十一炮》的后记您有一句话,说“我不谈思想”。在您和大江健三郎的对话中,也有一句话:“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,我有一颗农民的良心,不管农民采取了什么方式,但我和农民的观点是一致的。”这是谈到《天堂蒜薹之歌》时说的。“我是从乡村出发的,我也坚持写乡村农村,这看起来离中国当今的现实比较远,如何把我在乡村小说中描写的感受延续到新的题材中来,这是我思考的问题。因为我写的是小说,而不是大批判的文章。”“经过了一段创作以后,我发现作家是不能脱离社会的。一个作家可以千方百计地逃避现实对你的影响,但现实会过来找你。”前面谈到的这些作品,看上去好像离现实有一段距离,但是否从这样的角度反而更利于切入我们生活的本质?表现生活的力度更大更直接一些?就像您离开高密东北乡后,因为距离反而获得了更好的表达?

莫言:作家写的时候未必会考虑这个问题。但现实的影响还是有的,我读《爸爸爸》,这个小说对“文革”的批判的意图是非常明确的。《尘埃落定》中,可以看到阿来的藏人立场。《四十一炮》,我尽量地把这个故事变成童话或寓言,但罗小通讲到九十年代的农村时,我对农村的看法也是掩盖不了的。我没有批判老兰,没有骂老兰,但实际上我对他的态度是明显的。作家应该尽量往后藏,不谈思想不代表没有思想,我对老兰这样的人物肯定是持一种批判的态度的。但是不是这个小说就完全把他掩盖住了呢?我并不知道。当然有些作家可以在作品里直接表达爱憎表达思想。我的意思是,我不代替人物说话。既然是罗小通这个炮孩子在讲话,那么所有的思想都是罗小通的,现实生活中,我对老兰这种人物深恶痛绝,但罗小通对他很赞赏;我对父亲这样的人物有同情,但罗小通是瞧不起的。这也是文学作品的批评方法的问题。究竟怎样看待作家和小说人物之间的关系,究竟怎样把作家的思想和作品中人物的思想区分开来?当然,作家的思想最终也制约他对小说素材的选择,也制约了他作品水平的高低,但完全把作家思想和小说人物的思想画等号,这种批评方法非常的陈旧。

刘颋:在这个作品中,无论罗小通最后怎样,读者是能读到一种非常尖锐的批判的。

莫言:写作时,我在里面也表达了很多的讽喻。起码我觉得是对现在社会人的变态的夸大的欲望的一种批判,罗小通在吃肉上表现出的病态和夸大,以及肉神庙、肉神节,就是人的非正常欲望的表现。和尚的性史,就是对现在泛性的讽刺。写《酒国》时,这个主题也是非常鲜明的:对酒文化的反讽和批判。但我没必要自己跳出来骂,这就是我说的不谈思想的意思。作家的思想没有直接表现而读者能感受到,这是一种最好的境界。

刘颋:现在有一些作家,不谈批评,不谈思想,这个不谈和您说的不一样。您觉得,小说家要不要批判精神?小说应不应该有批判精神?

莫言:小说家应该有强烈的批判精神。实际上每个人都在批判,作家不能简单跳出来,像骂大街的,但这种批判精神应该是支撑小说的时代精神。你选择了作家这个职业,你就选择了一个反叛者的行当。扮演了一个反叛的批判的角色。任何一个时代的好作家都是扮演了一个批评者的角色。像铁凝、王安忆、张平,他们的作品中都有着批判的精神,但表现方式却是大不相同。

刘颋:这也正是为什么读者老百姓喜欢他们的作品的原因。

莫言:如果真是要歌功颂德,看《人民日报》就行了,还要看什么小说。

刘颋:您现在在山大文学院带研究生。原来是作家纷纷到学院去充电,现在是作家纷纷到学院去讲课、任教,对此您有什么体会?

莫言:我觉得我是不称职的。作家有两种,一种是学者型,还有一种,像台湾说的,叫素人作家。我更多地还应该是素人作家,靠灵性、直觉、感性和生活写作,不是靠理论、知识写作。当然,有一种作家是完全可以到大学里去当博导的,像叶兆言,格非,他们都是读书破万卷的,又家学渊博。而且他们掌握了做学问的全套的方法,我觉得我是滥竽充数。再有一种,像王蒙、梁晓声,他们也可以当教授。他们经验很丰富,理论的能力很强,口才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