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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高粱(54)

作者:莫言

莫言:故乡对作家是一种限制。这个限制首先指的是经历上的,当然这种限制我们后来可以突破。比如我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,经历会慢慢用完。但当我把这种情感经历变成一种情感经验,就一下和后来的生活接通了。我把在农村训练出来的思想方法感情方式,用来处理后来听到的别人的故事,用我的童年记忆处理器,它一下就把故乡生活这个封闭的记忆和现代生活打通了。(刘颋:也就是说,现在您的故乡是开放的。)对。它是开放的,是一个无边的概念。所谓故乡的限制,我觉得更是一种语言的限制。一个作家的语言有后天训练的因素,但他语言的内核、语言的精气神,恐怕还是更早时候的影响决定的。我觉得我的语言就是继承了民间的,和民间艺术家的口头传说是一脉相承的。第一这种语言是夸张的流畅的滔滔不绝的,第二这种语言是生动的有乡土气息的。在农村我们经常看见一个大字都不识的,当你听他讲话时你会觉得他的学问大得无边无沿。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非常打动人,语言本身有着巨大的魅力。炮人炮孩子,尽管你知道他是瞎说八道,但你听得津津有味,因为你会把它当故事听,这是一种听觉的盛宴。我想我的语言最根本的来源就在这。第三,我想,是中华民族的传奇文学的源头,或者是一种文学表达的方式。传奇文学主要是靠口口相传的,越往前推,识字的人越少,当然现在大家都认字了。口头的故事本来就是经过加工的,每一个讲述故事的肯定要添油加醋,所以200年前一件普通事,经过口口相传,到现在肯定了不得了。所以说,第一从语言上第二从经历上,故乡对人是有制约的。尽管后来我看了很多西方的翻译过来的着作,也看了很多我们古典的文学作品和当代的,但为什么我的语言没变成和余华的一样,为什么我的语言和苏童叶兆言的不一样,虽然我们后来的基础都差不多。我和余华是鲁院同学,听的东西都是一个老师讲的,看的书也差不多,但我们的语言风格差别是十分鲜明的。王安忆作品中的上海乡下,苏童的苏州,我觉得都是故乡因素的制约在起作用。这一方面是好事,一方面也是坏事,是无可奈何的存在事实。这样更多的作家才有存在的价值。当然大家都试图在突破,试图在变化自己,但深水的鱼到了浅水就难以存活,是一个道理。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千方百计把这种限制变得有弹性一点,努力地增长它,往里面填充新的材料。我必须把故乡记忆故乡经历的闸门打开,必须把它从死水变成流动的河流,必须要学习学习再学习,任何新鲜东西都要努力地去接受,天南海北发生的事都要过滤接受。这样说,我小说里的故乡高密东北乡完全不是一个地理概念了,真实的高密东北乡和它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,它是一种文学的情感的反映。而且我小时候的高密东北乡和记忆里的也不是一回事,比如我现在回老家,就发现哪还有高密东北乡啊,完全不是一回事。但母本还是过去的那点东西,比如说河流,街道,而且还有很多传说中的,并不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。清朝的事我不可能知道,凭的是邻居乡亲在茶余饭后或田间地头休息时说的话和典故,那些都变成了我的东西,而且可能长时间保存突然在某一天被激活。台湾一个作家写的《旱魃》,我看到第三页的时候就猜到了他的结尾,觉得那就是我的故事,我在十二三岁时听过的。

刘颋:您的作品一直没有离开农村的土地,但您和很多作家写农村的方法是不一样的。我们注意到,您的作品如果连贯起来其实就是农村的心灵史,不知道您是否有意在这方面创作一部完整的,比如表现百年农村心灵史的作品?

莫言:你说的是《静静的顿河》一样的作品吧。其实我们国家六十年代是有人可能完成这样的作品的,但时代限制了他们的才华。从新中国成立到现在,又是五十多年,这五十多年的乡村生活,其实并没有得到深刻的表现,如果能把这五十多年写出来,肯定是了不起的,这五十多年发生了多少悲喜剧荒诞剧啊?写出来,很可能成为经典。但我也有些疑问,当今这个时代,这样的书还有人看吗?

刘颋:现在的读者并不拒绝经典,而是目前也没有经典可以期待。

莫言:读者对经典不要有太大的期望,每个时代,能产生几部经典就行了。即便发动全国的作家来制造经典,即便设上几亿的文学基金,给作家们提供优裕的创作条件,也无济于事。经典恰恰是在油灯下窑洞里写出来的,经典是淡化了经典意识之后写出来的。经典都是作家孤独心灵的产物,轰轰烈烈,标语口号,披红戴花,敲锣打鼓,那是大炼钢铁,不是写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