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霸王别姬(9)

作者:李碧华

「哇--」

小豆子怕起来,抱得更紧。

「谁?」外头传来喝令:「谁还不睡?找死啦?」

师父披了件袄子,掌灯大步踏进来。

「--我。」

「吵什麽?吵得老子睡不着,他妈的!」

关师父因着白天的事,心里不安宁,又经此一吵,很烦。一看之下。火上加油:

「尿炕?谁干的好事?」

全体都被吵醒了。没人接话碴儿。师父怒目横扫。小石头眼看势色不对,连忙掩护小豆子,也不多想,就抢道:

「我。」

小豆子不愿师哥代顶罪,也抢道:

「我。」

如此一来,惹得关师父暴跳如雷:

「起来!起来!通通起来--」

待要如常的打通堂。

孩子们顺从地,正欲爬起来。

关师父无端一怔,他想起小癞子的死。想起自己没做错过什麽呀,他也是这样苦打成招似地练出来的。「要想人前显贵,必得人後受罪」,当年坐科时,打得更厉害呢,要吃戏饭,一颗汗珠落地摔八瓣……。

他忽地按捺住。但,嗓门仍响:

「都躺好!我告诉你们呀,『分行』了,学艺更要专一,否则要你们好看!」

把油灯一吹。灯火叹一口气,灭了。

他又大步地踏出去。

第二天一早,师父跟师大爷在门边讲了很多话,然後出去了。

大夥心中估量,自顾自忐忑。

不一会,师大爷拎着烧饼回来了,分了二人一组,烧饼在孩子眼前,叫他们注视着。练眼神。

「眼珠子随着烧饼移:上下转、左右转、急转、慢转……」

大门口有人声。

孩子们的眼珠子受了吸引,不约而同往外瞅着,不回转了。

只见两个苦力拉着平板车,上面是张蓆子,蓆子草草裹着,隐约是个人形。关师父点头哈腰,送一个巡捕出门。

大夥目送着同门坐科的弟兄远去。

小豆子在小石头耳畔悄悄道:

「小癞子真的走出去了!」

他出去了。只有死掉,才自由自在走到外边的世界。自门缝望远,「它」渐行渐远渐小……。

小豆子头上挨了一记铜锅子。

关师父,他并没改过自新,依旧锲而不舍地训诲:

「人活靠什麽?不过是精神。这精神靠什麽现亮?就这一双眼珠子。来!头不准动,脖子也不准动,只是眼珠子斜斜的滚……。」

练熟了,眼皮、眼眶、眉毛都配合一致。生旦净丑的角色,遇到唱词道白都少的戏,非靠眼神来达意。所谓「眼为情苗,心为欲种」。

眼为情苗。

一生一旦。打那时起,眼神就配合起来,心无旁骛。

第二章野草闲花满地愁

南风熏暖。霞光绮云中,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。雨後的儿,争相破土而出。

「师父挑了我做旦,你做生。那是说,我俩是一男一女……。」

「是呀,那一出出的戏文,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?」

「但我也是男的。」

「谁叫你长得俊?」

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,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多舛,不尽如意。围过来说话:

「你倒好,只你一个可以做旦,我们都不行。」

艳羡之情,溢於言表。其实大夥根本不太明白,当了旦角,是怎麽一回事。只道他学艺最好,所以十个中挑一个。自己不行,也就认命了。不然又能怎样?

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「旦角」生涯。关师父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,每个动作、身段,柔靡的、飘荡的,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。

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,脱胎换骨,重生了。

他摊着兰花手,绕个腕花,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,轻轻走圆台,一步、一步、一步。脚跟子先试试位置,然後是脚掌,然後到脚尖。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,假装是花前,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,一下云手回眸,一下穿掌托腮凝思,眼神飘至老远,又似好近。总之,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?是个疑团。--时间过得很快,眼神流得很慢。一切都未可卜。

万般风情。

小豆子唱着「思凡」:

「小尼姑年方二八,

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,

见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,

他把眼儿瞧着咱,

咱把眼儿觑着他,

两下里多牵挂……」

当她娇羞回望,眼角斜睨过去,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。

关师父边敲铜锣,边给点子,灿烂声喧中,永远有他的吼叫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