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关云长怎麽啦?千斤口白四唱,你还『吃栗子』呢!」
「张飞乱卖气力,抢到台中心干嘛?」
「你这吕布,光是火爆,心一慌就闭眼,怎麽唱生?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!」
「还有貂蝉,身体瘫下来,一点都不娇媚,还说『四大美人』哪?眼睛往哪儿瞧?瞧着我!」
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。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,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,心里有数:功夫还真不赖,不过小孩儿家,宠不得,非骂不可。多年的大道走成河,多年的媳妇熬成婆……。
最初是唱茶馆子,後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。戏班後台有大锅饭,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後台吃一顿「保命」饭,平时有棒子粥,有棒子面窝窝头,管饱。过节也有馒头吃。
一天一天地过去了。
三伏天,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。
河畔,一只穿粗布裤的孩子、喧哗地下水去。
趁着师父外出,找爷们有事,大夥奔窜至此玩乐,打水战,扭作一堆堆小肉山。
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,瞪眼翘胡子,喊打喊杀的。小孩不记仇恨,更加不敢拂逆,背地悄悄装龙扮虎,图个乐趣无穷。
有一个汗水大的,总被师父痛骂:
「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,像从水里捞上来,你这『柴头汗』,妈的,怎能吃戏饭?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!」
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,汗水加河水,浑身湿淋淋个痛快,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。他最开心,还仿效着念白:
「包龙图,打坐在,开封府。」
毛躁的小煤球,趁他马步不稳,顺手一推,他趴个狗吃屎。
小煤球拉开山榜:「此乃天亡我楚,非战之罪也!」
终於你泼我,我泼你,无一幸免。
只有小豆子,一个人在岸边,沉迷在戏文中。他这回是苏三:
「人言洛阳花似锦,奴久系监狱--不知春--」
尽管人在泼水挑衅,小豆子只自得其乐。局外人,又是当局者。
大夥忍不住:
「喂,你怎麽个『不知春』呀?」
小三子最皮,学他扛着鱼枷的「苏三起解」,扭扭捏捏:
「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--」
一个个扭着屁股,袅袅婷婷地,走花旦碎步,扭到小豆子跟前,水泼到他身上来。
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後。
小石头笑:「别欺负他。」
小豆子边躲着:「师哥,他又来了!」
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,一起学:「哎唷,『师哥,他又来了!』,多娇呀!娘娘腔!」
小豆子被羞辱了,眼眶红起来:
「你们再说……」
小黑子凑过来:
「他根本不是男人,师父老叫他扮女的。我们剥他裤子看看!大家来呀--」
一呼百诺,啸叫着逼近。
小豆子听了,心下一慌,回身飞跑。
小石头护住他,一边大喝:「你们别欺负他!你们别欺负他!」
看上去,像个霸王之姿。
不过寡不敌众,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,你拉我扯的,好悬。小石头奋不顾身,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,还揪一个打一个,扭作一团。兵荒马乱中,突闻厉声:
「哎呀!」
这场野战,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。头是没事,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,鲜血冒涌而出。
大夥惊变,陡地静下来。
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。
「怎麽办?」
「快用腰带绑着,止血。」
「千万别让师父知道。」
一个个取来腰带,湿漉漉的。
小豆子排众上前,流着泪,解下自己的腰带,给小石头紮上了。一重一重的围着:
「你这是为我的!师哥我对你不起!」
他帮他裹紮伤口的手,竟不自觉地,翘起兰花指。是人是戏分不开了。
「疼不疼?」
「没事!」
小豆子忽无限灰心:
「我不再挨了!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,求她接我走,死也不回来!你也跟我一块走吧?」
小石头静默一下:
「你娘,不会来接你的。」
「为什麽?」小豆子受惊了。
「她不是已签了关书,画了十字吗?你得卖给师父呀。」
懂事的大师哥道:
「大夥都别蒙自己了--我也等过娘来,等呀等,等了三个新年,就明白了。」
天地苍茫,黄昏已近。
大夥无助地,有握拳呆立,有懊恨跪倒,有俯首闭目--,都不语
霞光映照在野外一赤裸的小子身上,分外妖娆邪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