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谁想起:
「快回去,晚了师父会骂。」
众收拾心情回「家」转。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,却是杳不可寻。想家,想娘--
一进门,师父果然破口大骂:
「都死到哪儿去?太阳快下山了,才晓得回来。老子一时不在,就躲懒打水战去?你看你这柴头汗,浑身--」
又是柴头汗遭殃。他不敢吭声。
一见小石头:
「--咦?你这道口子是怎麽搅的?连脸都不顾啦?脸坏了,谁看你?姜子牙开酒饭馆呀?卖不出去自己吃呀?」
师父急了,一壁张罗着:
「哎呀,药散呢?你,还有你,给拿来,同仁堂那瓶。」
徒儿战兢地,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,嘴巴却不曾饶过,声大气粗:
「这麽显眼的口子!在眉梢骨上。哼!眉主兄弟,看你破了相,将来兄弟断情断义!」
小豆子听得此句,受惊至深,在一众徒儿中间,一抖。
「真不知轻重,」师父又道:「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。好不容易出头了--」
药散很狼虎,小石头忍疼皱了眉,更疼。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。
夏天最後一个晚上。
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。「万年欢」奏得喜气洋洋。
院里搭了个大戏台,上吊透雕大罩顶,後挂锦缎台帐,刺绣斑斓,是一个大大的「寿」字。台上正上着「跳加官」。--都民国了,万众一心,还是想的是「官」,换个名儿,也是官。源远流长的虚荣。都想当主子,都不想当下人。
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。快上场,正对镜勾脸时,师大爷拎着戏单,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:
「倪老公过寿,干麽要点『霸王别姬』?」
关师父摇头,也不明白。
「我也奇怪,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?」但他随即就顺服了,「公公爱这个,就给他唱这个嘛。」
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,正托着小石头的脸,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。小石头眉梢带伤,吃这彩一上,疼。小豆子怕弄坏了,住了手,又怕师父见到。
小石头忍着,只好若无其事,免他不安。
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,只装作看不见。
催场的跑过来,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:「戏快开了!快点!快点!」--不管对着谁,就这几句。
大夥在後台,掀帘偷窥看客。
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,名媛贵妇。辫子不见了,无形的辫子还在。如一束游丝,綑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,他们不愿走出去。便齐集於此,喝茶嗑瓜子听戏抽。
众簇拥的,是倪老公。年事已高,六十了。脸色绯红而多皱摺,如风乾的猪肚子。他无须,花发,眼角耷拉,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,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。他道:
「行了行了,别多礼,坐,坐。」
--还是有「身分」的。
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,眯着眼,让一台情义,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,按摩着他。万分沉醉。
小豆子扮演的虞姬,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。
他头戴如意冠,身披围花黄帔,项戴巨型金锁,下着百褶戏裙。--戏衣是公家的,很多人穿过,从来不洗,有股汗酸味。但他扮相娇美,没有人发觉它略大、略重。
小虞姬唱「西皮摇板」:
「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,
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。
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,
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。」
听戏的人齐声吆喝:
「好!好小子!」
给了一个碰头好。
乌骓马啸声传来,小石头扮演的霸王,身穿黑蟒大靠,背插四面黑旗,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:
「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,
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;
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。」
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。
关师父在後面听了,吁一口气,如释重负。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。
不苟言笑的他,偷偷笑了,--因为看戏的人笑。
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。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:
「老公有赏啦!」
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,忙道:
「谢谢啦!谢谢啦!」
「成了。」管家笑,「你这班子藏龙卧凤!」
待要谦恭几句。
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,擦到眉梢那道口子,它裂了。
「哎--」
小豆子一急,捧过小石头的脸,用舌尖吸吮他伤口,轻轻暖暖的,从此不疼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