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霸王别姬(58)

作者:李碧华

小楼手指不甚灵活,总是很快便玩完了。「一听到音乐声就知你又死了!」小胖子是这样的嘲笑他。

音乐?对了,他很久很久,没听过任何音乐了。他残余的生命中,再也没有音乐了。忽然,他又感到日子太长,怎麽也过不完。

幸好他拥有自由。

他自由地乘坐电车。他爱上游车河,主要是便宜,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,才适合他「天亡我楚,非战之罪」的霸王。四面是楚歌。楚歌是雨。雨打在玻璃上,雾湿而不快。

小楼为了谋杀时间,由湾仔坐到筲箕湾。途经北角新光戏院,正在换画片,又有表演团访港了。他没留神。後来由筲箕湾坐回湾仔。自昏晕的玻璃外望,十分惊愕--

「程蝶衣」

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。

第十章虞兮虞兮奈若何

他识的字有限,但这三个字,是他最初所识!

「程蝶衣」?

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。一定是看错了,一定是看错了。

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。

要是他没有回头,有什麽关系?他随随便便地,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。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,像一滴雨,滴到地面上,死得无声无息。

小楼却回头。

只见「程蝶衣」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。不。他地下车,司机用粗口骂他,说他阻碍地球转动。

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,仰首审视。这是「北京京剧团」的广告牌,一大串的人名,一大串的戏码。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,叫「艺术指导」,旁边有「四十年代名旦」字样,然後是「程蝶衣」。

啊,是他!是他!是他!是他!

小楼的嘴张大,忘记合上。他浑身蒸腾,心境轻快。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,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。

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,重遇他故旧的兄弟!

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吗?

每当他打开报纸,看到唐酒的广告,有些认得的字,譬如「葡萄美酒夜光杯」,他就联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,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对头。

他笑了。不,谁都没有死。是冥冥中一次安排:--

姬没有别霸王,霸王也没有别姬。

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;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?

二人又回来了!

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。把一切彩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,就是不见蝶衣在。那些角儿,名字十分陌生,看来是「四化」的先锋,推出来套取外汇,於经济上支持祖国。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,不是向阳、向红、前进、东风……那麽「保险」了,可喜得很。

黄昏时分,戏院闸外,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,进出甚忙。帘幕掩映间,隐约见舞台。还没正式开锣,今晚只是彩排试台。

小楼终於鼓起勇气,上前。

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:

「什麽事?」

「我……想找人。」

「你认识谁?」

「程蝶衣。」

那人上下打量他。半信半疑。

「你们什麽关系?」

「科班兄弟呀!是兄弟。请说小楼找他。我们可是几十年--」

「小楼?姓什麽?」

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。

当然,任何人都会被遗忘,何况一个唱戏的?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。

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。熙熙攘攘的後台,一望无际的长镜,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,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。

小楼四处浏览,生怕一下子失察,他要找的,原来是一个骗局,他来错了。--他见到一双兰花手,苍老而瘦削的手,早已失去姿采和弹荡,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。他很专注,眼睛也眯起来,即使头俯得低了,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,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。

拍拍他瘦小的肩头。

那人浸沉在色彩中,只略回首点个头。他不觉察他是谁。小楼很不忿。

「师弟!」

老人回过头来。

一切如梦如幻,若即若离。

这张朦胧的脸,眉目依稀,在眉梢骨上,有一道断疤。是的。年代变了,样子变了。只有疤痕,永垂不朽。

一时之间,二人不知从何说起。都哑巴了。

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,把好好的一张脸,弄糊了一点。女演员年纪轻,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。蝶衣忘了打发,她最後借故跑去照镜子。走了,蝶衣都不发觉。他想不起任何话。重逢竟然是刺心的。

这是不可能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