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小黑子!」
「下放到农场後,得瘟疫死了。」
「这个最皮了,是小三!」
「小三倒是善终,腿打断以後,又活了好些年,得肝病死的,酒喝太多了。」
「小煤头呢?」
「好像半身不遂,瘫了。是在工厂演出时吊大灯,摔的。」
二人有点欷歔,蝶衣合上了照片夹子,他凄然而幸运地一笑。
「甭问了--剩下你我,幸好平安。」
「那……斗咱们的小四呢?」
「说他是四人帮分子,坐水牢去了。听说疯了,也许死了。……怕想,都一个样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--不谈这个了!」蝶衣不愿继续谈下去。
小楼问:「来了这麽多天,喜欢香港吗?」
「不喜欢。」
「我实在也不喜欢。不过当初根本没想到过可以平反。你说,『平反』这玩意又是谁给弄出来的?」小楼喃喃,又道:「算了,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。」
站在弥敦道上,隔了老宽的一条马路,再望过去,是分岔路口,在路口,有一间澡堂。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,反正在香港,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,它叫「浴德池」。
路上有人递来一张纸,他一怔,不知接不接好。那是一张PASSPORT。
小楼接过。给他看,他也看不懂,都是英文字,印制成香港护照的样子,有两头吐舌的雄狮,拥护一顶皇冠。在空格上写了「灵格风」。宣传品。
「这是什麽风?」蝶衣问。
「扔掉它,天天在派。满流行的。」其实小楼不知就里,也不好意思说他不知道:「用来垫桌子又嫌不够大。」
到了最後,蝶衣也得不到答案。他也忘记去追问。什麽风也好,只要不是「整风」。弄得满街满巷都是革命亡魂,不忿地飘漾,啁啾夜哭。
蒸汽氤氲的澡堂内,两个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见,袒腹相向。苍老的肌肉,苟存着性命。这样的赤裸,但时间已经过去。
小楼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说:
「一切都过去啦。」
隔着水汽,影像模糊。才近黄昏,已有不少客人,按摩、揉脚、修甲、刮面--
寻找片刻悠闲的人很多,也许他们整天都是悠闲的,只有来泡澡堂,令他们忙碌一点。
小楼合蝶衣浸得屍白。
蝶衣道:
「是呀。我们都老了。」
「那个时候,人人的眼睛都是红的。发疯一样。」小楼又道:「我从未见过你那麽凶!」蝶衣赧颜。
小楼自顾自说:「我同楼一个小孩,他最皮,老学我阴阳怪气的嗓子。嘿!他才不知道我当年的嗓子有多亮!」说毕,又自嘲地一笑。不重要了。
蝶衣问:「你结婚了没有?」
「没。」
「--哦。我倒有个爱人了。」蝶衣细说从头:「那时挨斗,两年多没机会讲话,天天低头干活,放出来时,差点不会说了。後来,很久以後,忽然平反了,又回到北京。领导照顾我们,给介绍对象。组织的好意,只好接受了。她是在茶叶店里头办公的。」
「真的呀?」
「真的。」
「真的呀?」
「真的。」
小楼向蝶衣笑了:「那你更会喝好茶啦?」
「那里,喝茶又喝不饱的。」
「小时候不也成年不饱。」
蝶衣急忙把前尘细认。那麽遥远的日子,不可思议的神秘,一幕一幕,他的时刻终於到来了。他带兴奋的激动:
「最想吃的是盆儿糕。蘸白糖吃,又甜、又黏、又香……。」
「嗳,我不是说把钱存起来,咱哥儿狠狠吃一顿?--我这是钱没存起来,存了也买不到盆儿糕。香港没这玩意。」
「其实盆儿糕也没什麽特别。」
「吃不到就特别。」小楼道。
「是,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,真不宽心。」蝶衣无意一句。
「话说回来,」小楼问:「现在老戏又可以唱了,那顶梁柱是谁?」
「没什麽人唱戏了,小生都歌厅唱时代曲去。京剧团出国赚外汇倒行。」蝶衣侃侃而道:「还有,最近琉璃厂改样儿了,羊肉馆翻修了。香港的财主投资建大酒店。春节联欢会中,有人跳新派交际舞,电视台还播映出来呢,就是破四旧时两个人搂着跳那种。开始搞舞会,搞什麽舞小姐、妓女--」
流水帐中说到「妓女」,蝶衣急急住嘴。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,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。
小楼眼神一变。
啊他失言了。
蝶衣心头怦然乱跳。他恨自己,恨到不得了。
小楼三思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