认真地改造。九蒸九焙,很忙碌。
还得提着马紮儿到广场,跟大队看革命电影,学习。
某个晚上,一个老人在看电影中途,咕咚的倒地,他捱不住,死了。胡琴第一把好手。
是几个男的,包括小楼在内,抬到山脚下给埋了。坟像扁扁的馒头、馊的。营养了黄土地。
会仍继续开着。遥望是黯黄的灯,鬼火似地闪着。
忽地发觉地里有人偷白薯。悉悉的挖泥声。埋死人的几个,喝骂:
「妈的!偷吃!」
「咱种的好,一长足就来偷!不止一次!」
逃的逃,追的追,逮住一个脏兮兮的小孩,和两个比较大的,十六七岁模样。都衣衫褴褛,饥不择食。
「住哪儿!父母呢?」
小孩颤着:
「爸……妈都……上斗资批修……学习班……去,一年多。家里……没人……饿……」
两个少年,看来像学生,原来破烂的衣袖仍缠着臂章,上面是用指定的黄油写上「红兵」三个字。红兵?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红兵呀!
曾几何时,他们串联,上京,意气风发。一发不可收拾,国务院发布指示,终止串连,并号令全部返回原来单位。他们的命运,是无用了,不知如何处置,一概上山下乡,向贫下中农再学习。
流窜在外的,回不了家的,听说不少死於不同派系的枪下,甚至死於解放军的枪下……。
一个蓦地自他口袋中,掏出一把纪念章,向揪着他的小楼哀求:
「大叔,我让您挑一个,您喜欢哪个就要了吧,请给我们白薯吃。两三天没吃了。」
他来求他?
当初凶悍地把他们踩在脚底下的黄毛小子,倒过来求牛鬼蛇神放一条生路?同种同文,自相残杀後,又彼此求饶?
…………
十年过去了。
毛主席死了。
华主席上场了。
华主席下台了。
四人帮被打倒了。
灾难过去,那些作恶的人呢?那些债呢?那些血泪和生命呢?
回忆一次等於脱一层皮。
举国都受了巨大的骗。因而十分疲倦。
一时之间,谁也不知道什麽是错?什麽是对?--小楼在香港湾仔天乐里一间电器舖子上的电视机,看到四人帮之审讯戏场。
小楼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来香港的。
霸王并没有在江边自刎。
这并不是那出戏。想那虞姬,诳得霸王佩剑,自刎以断情。霸王逃至乌江,亭长驾船相迎,他不肯渡江。盖自会稽起义,有八千子弟相从,至此无一生还,实无面目见江东父老……。
现实中,霸王却毫不後顾,渡江去了。他没有自刎,他没为国而死。因为这「国」,不要他。但过了乌江渡口,那又如何呢?大时代有大时代的命运,末路的霸王,还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着?留得青山在,已经没柴烧。
「别姬」唱到末段,便是「暑去寒来春复秋,夕阳西下水东流。将军战马今何在,野草闲花满地愁」。
「喂,是不是买?要什麽牌子?」那电器舖子的职员见小楼专注地看电视,马上过来用这种招式赶客,以免他们占住门口一席位。
「对不起,看看吧。」寄人篱下,小楼只好识趣地走了。
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这热闹缤纷的伟大节目,所以小楼走前一点,又在一间凉茶舖前驻足,与一大好事之徒仔细追认。是她了,就是她!「四人帮」这审讯特辑,许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视率最高之电视节目了。江青,举世瞩目,昂首上庭,她说:「革命是一个阶级试图推翻另一个阶级而采用的暴力。」她说:「我,与毛主席共患难,战争时,在前线,唯一留在他身边的女同志,三十八年整,你们都躲到哪里去啦?」她说:「我只有一个头,拿去吧!」她说:「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,他叫我咬谁,我就咬谁!」她说:「记不起!」她说:「不知道!什麽都不知道!」这戏明显地经过彩排剪辑。江青受审的时候是六十六岁。一般六十六岁的老人,若不因为她,和她背後的伟人,应该含饴弄孙静享晚年,不过,如今……。
但香港人,隔了一个海,并无切肤之痛,只见老妇人火爆,都鼓起掌来。
「哗!这婆娘好凶!」
「喂,给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?」
「谢谢!你慢用!」
小楼落寞地,退出场子。尘满面鬓如霜,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。
一辆「回厂」的电车,驶过小楼身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