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想问--」
他要问什麽?他终於要问了。
蝶衣无言地望定他。身心泛白。
小楼终於开口:
「师弟,我想问问,不我想托你一桩事儿,无论如何,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给找着了,捎来香港,也有个落脚地。好吗?」
蝶衣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。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,一头淹死在水中,躲进去,永远都不答他。疲倦袭上心头。他坚决不答。
一切都糊涂了,什麽都记不起。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「艺术指导」;他过去的感情,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。
他坚决不答。
「师弟--」小楼讲得很慢,很艰涩很诚恳:「有句话--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?--」
「说吧。」
「我--我和她的事,都过去了。请你--不要怪我!」
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。是的。他要在有生之日,讲出来,否则就没机会。蝶衣吃了一惊。
他是知道的!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!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,在这关头,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,他把心一横,让一切都揭露了。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:「革命革了几十年,一切回到解放前!」
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?谁甘心?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。否则他往後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。
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。
千方百计。
千方百计……。
他笑。
「我都听不明白,什麽怪不怪的?别说了。来,『饱吹饿唱』,唱一段吧?」
小楼道:
「词儿都忘了。」
「不会忘的!」
蝶衣望着他:
「唱唱就记得了,真的。--戏,还是要唱下去的。来吧?」
他深沉地,向自己一笑:
「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!」
舞台方丈地,一转万重山。
转呀转,又回来了。
夜。
「北京京剧团」的最後一场过去了。空寂的舞台,曲终人已散。没有砌末,没有布景,没有灯光,没有其他闲人。
戏院池座,没有观众。
没有音乐,没有掌声。
--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。
已经上妆的两张脸,咦,油彩一盖,硬是看不出龙锺老态。一个清瘦倨傲,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。只要在台上,就得有个样儿。
扮戏的历程,如同生命,一般繁琐复杂。
记得吗?--搽油彩、打底色、拍红(荷花胭脂!)、揉红、画眉、勾眼、敷粉定妆,再搽红、再染眉、涂唇,在脖子、双手、小臂搽水粉,掌心揉红。化好妆後,便吊眉、勒头、贴片子、梳紮、条子裹紮、插戴(软头面六大类,硬头面三大类。各类名下各五十件……)。
看小楼,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,有点抖,在勾脸,先在鼻子一点白,自这儿开始……。奇怪吧,经典脸谱里头,只有中年丧命的,反而带个「寿」字。早死的叫「寿」,长命的唤什麽?抑或是後人一种凭吊的补偿?项羽冉冉重现了。
蝶衣一瞧,不大满意,他拈起笔,给他最後勾一下,再端详。这是他的霸王,他当年的霸王。
时空陡地扑朔迷离,疑幻疑真。
蝶衣把那几经离乱,穗儿已烧焦了的宝剑--反革命罪证,平反後发还给他--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,又理理他的黑靠。
於是,搀了霸王好上场去。
身子明显的衰老了,造功只得一半,但他兴致高着呢:
「大王请!」
小楼把蝶衣献来的酒乾了,「咳」的一声,杯子向後一扔,他扯着嘶哑的嗓子,终於唱了。在这重温旧梦的良夜。
「想俺项羽--
力拔山兮气盖世,
时不利兮骓不逝,
骓不逝兮可奈何,
虞兮虞兮,
奈若何?」
蝶衣持剑,边舞边唱「二六」:
「劝君王饮酒听虞歌,
解君忧闷舞婆娑。
嬴秦无道把江山破。
英雄四路起干戈。
自古常言不欺我。
成败兴亡一刹那。
宽心饮酒宝帐坐。」
蝶衣剑影翻飞,但身段蹒跚,腰板也硬了,缓缓而弯,就是下不了腰。终於这已是一阕挽歌。虞姬抚慰霸王,但谁来抚慰虞姬?他唱得很凄厉:
「汉兵已略地,
四面楚歌声,
君王意气尽,
贱妾何聊生?」
就用手中宝剑,把心一横,咬牙,直向脖子抹去。
血滴……
小楼完全措手不及,马上忘形地扶着他,急得用手摀着他的伤口,把血胡乱地,「拨回去」,堵进去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