怎麽开始呢?
怎麽「从头」开始呢?
太空泛了。身似孤舟心如落叶,又成了习惯。需要花多大的力气,好把百年皇历,旧帐重翻?蝶衣只觉浑身乏力。
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,彷佛还在,永远在,他忽地承受不了,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。他哆嗦一下。
小楼只道:
「你好吗?」
「好。你呢?」
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,隔了阴阳界。蝶衣五内混战……。
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,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。二人终有一个藉口,便是:到上场门外,看戏去。
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,戏码是「李慧娘」。其中的一折。
慧娘在阴间飘漾。唱着:
「怨气冲天三千丈,
屈死的冤魂怒满腔。
……
仰面我把苍天怨,
因何人间苦断肠?
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。判官喷火,小鬼翻腾,乾冰制造的烟幕,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……。包装堂皇。看得小楼傻了眼。他从来不曾发觉,一切都不同了。
只有他站立的位置,那是上场门外。戏台上,永永远远,都有上场和下场的门儿。
蝶衣开腔了:「平反後没排过什麽长剧。都是些折子戏。」
小楼道:「嗳。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。不过,平反就好。」
「也什麽好不好。补不回来的。」
小楼才瞥到,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。他早就上不了场。
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,只剩下了九根指头,用来打磨夜光杯,却是足够的。
夜光杯,用戈壁石琢磨出来。有很多式样。高脚的,无足的。也有加刻人物、莲瓣、山水、花卉、翎毛、走兽等花纹。
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,天天面对色相异的酒杯。他在打磨过程中,唯一的安慰,便是反覆背诵虞姬备酒,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。他反覆背诵,当中必有一个杯,必有一天,大王说:「如此--酒来!」
据说好的杯,其质如玉,其薄如纸,其光如镜。所以能够「夜光」。蝶衣从未试过,夜色之中,试验那杯之美。
酒泉只是符号,红尘处处一般。转瞬之间,他是连「美色」也没有了,那有工夫管杯子。谁可对岁月顽固?
「我差点认不出你来。」小楼道。
「是吗?」蝶衣又琢磨着:「是吗?」这样的话,令蝶衣起疑,受不住。他真的一无所有?没有小指,没有吊梢凤眼,没有眉毛、嘴巴、腰、腿。没有娘,没有师父,没有师哥……。没有。小楼在旁絮絮说什麽,他说他的,他自己又想自己的。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。
「愣在那儿想什麽?」小楼又道。
於喧嚣的鼓乐声衬托下,蝶衣说:「想北京。」
「我想北京有道理。但你就一直在北京……」
「对,越是一直在北京,越是想北京。师哥,北京的钟楼,现在不响了。」
「什麽响不响!钟楼?--」
小楼稍怔,也令蝶衣伤感。他们其实一齐老去,何以小楼老得更快?
不!他不肯罢休。
「北京京剧团」访港演出,也制造了一些高潮。蝶衣与团员们,都穿上了质料手工上乘的西装来会见记者。於招待会中,由新一代的艺人唱一两段。记者们会家子不多,刚由校门出来的男孩女孩,拿一份宣传稿回去便可以写段特写交差了。甲和乙的对话可能是:
「这老头子乾瘪瘪,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?他扮花旦?谁看?」
「我怎麽知道?四十年代我还没出生。五十年代我也还没出生。」
这就是青春的霸气。青春才是霸王。
酬酢繁密,蝶衣向团长申请假期,希望与儿时弟兄聚聚。
後来终得到半天。晚上赶回。
小楼领蝶衣到北角横巷的小摊子喝豆浆,吃烧饼油条去。当然,豆浆太稀,油条不脆,那天,烧饼欠奉了。蝶衣吃得很惬意。--虽然他只得十只牙齿是真的。
黄昏还未到,天色逐渐灰,在一个非常暧昧的辰光,还差一刻电灯才肯亮,人人的面貌无奈地模糊起来。
蝶衣觑个空子凝视他一下。蓦地记起什麽似的,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夹子,抽出一张烟薰火燎过的照片。小楼眯缝着老眼一瞧,原来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,大夥在祖师爷庙前,科班的小子,秃着顶,虎着脸,煞有介事众生相。
两张老脸凑在一起,把前朝旧人细认。
「这--小粽子!现在呐?」
「清队时,死在牛棚里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