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记起那只蝙蝠,牠脖子间的一道伤口,因小刀锋利,一下便致命了。血狂滴至锅中汤内,嫣红化开……血尽……四爷舀给他一碗汤……,喝,这汤补血……。都因为小楼。
不想追认前尘往事,再往上追溯,他就越发狠劲。--
突然,门外一声叱喝:
「干什麽?」
人声聚拢:
「抹脖子啦!寻死啦!」
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兵,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。他们制造了死亡,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。
一人过来夺去破碗。
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,又摀上伤口去。
「那麽容易寻死觅活?啊?戏不演啦?」
「你妄想自绝於党!自绝於人民!竟敢抗拒改造?抗拒批判?」
「好呀--」
红兵的首领排众而出,下令:
「你要死,偏不让你死!」如同判官,铁面无私,庄严而凶悍。
大夥遂一壁胡乱止血一壁在喊:
「文化大革命万岁!」
蝶衣血流了不少,命却留得长。他跌坐退缩至角落,一双手慌乱地摇,声音变得尖寒,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:
「我没有文化!不要欺负我!不要欺负我!」
蝶衣并没有虞姬那麽幸运,在一个紧要的关头,最璀璨的一刻,不想活了,就成功地自刎。--他没这福分。还得活下去。
还是戏好,咿咿呀呀的唱一顿,到了精采时刻,不管如何,幕便下了,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,丝毫不差。
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:「大王呀!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不嫁二夫,大王欲图大事,岂可顾一妇人。也罢,愿乞君王三尺宝剑,自刎君前,以报深恩也!」但在现实中,即便有三尺宝剑,谁都报不到谁的恩。
每个人的命运,经此一役,彷佛已成定局。
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,「连锅端」,不知什麽时候复返,东西得带走。其实也没什麽东西可带。
暝色已深,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,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,几个红兵押回去收拾。
屋子里头漆黑一片,不见五指。
一打开电灯,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,只穿白线子的脚!
它们悠悠微转,如同招引。
小楼大吃一惊,悚然倒退几步。
仰视。
菊仙上吊了。
她一身是鲜红的嫁衣,喜气洋洋。虽被剃了阴阳头,滑稽地,一壁见青,一壁尚余黑发,就在那儿,簪上了一朵红花。--新娘子的专利。
「菊仙!」
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,连来人也受惊,一时间忘了叱喝。
菊仙四十多了,她不显老,竟上了艳妆,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:--
凤烛半残,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,舍不得嫁衣,陶陶自乐地指点着:
「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,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,这……」
小楼把她拦腰一抱,扔到床上去。醉意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:
「妖精--」
「弄皱了,弄皱了,再穿会儿吧!」
她抵抗着,不许他用强,乜斜媚视:
「多漂亮的活儿!真舍不得给脱下来。你见过没有?」
小楼动手动脚的,急火正煎:
「你真是!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,什麽漂亮的戏衣没见过?急死我了!」
「行头是行头,嫁衣是嫁衣,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!」
她犹在絮絮不休,沾沾自喜:
「嗳,你知道我什麽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?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。呸!打自见了你这个冤家,我就……」
…………
啊她要的是什麽?「只要你要我!」她青春、妍丽、自主,风姿绰约地,自己赎的身,又自己了断。溺水的人,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。一段情缘镜花水月。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。洗净了铅华,到头来,还是婊子。
是小楼的「维护」,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?离婚以後,贱妾何聊生。她不离!
小楼颓然,重重跌倒在地。
他身後,门框正中,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,人鬼不分。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,如失重伤的兽。
各人生命中的门,一一,一一闭上了。
「瞧什麽?」红兵们把门砰地关上。
蝶衣过去了。
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,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。因为,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位剧作家,他的双手被拗向後,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,头俯得低低的,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。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,脸皮紫胀,快要受不了,正是生不如死。跪在高台上的,除开他,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