狠狠斗他?斗死他?
不!
不不不不不!
二人隔火对峙,太迟了,一切太迟了。
言犹在耳,有力难拔。
蝶衣惊魂未定。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。她昂首:
「我虽是婊子出身,你们莫要瞧不起,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。在旧社会里,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,小楼,对,我死不悔改,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!」
红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,便用口号来压她:
「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!」
「敌人不投降,就叫他灭亡!」
「剃阴阳头!」
菊仙被揪住,一人拎刀,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,带血。她承受一切。
首领骂:
「妈的,那麽顽劣,明天游街之後,得下放劳动改造!」
眼瞅着菊仙被逮走,小楼尽最後一分力气,企图力挽狂澜:
「不!有什麽罪,犯了什麽法,我都认了!我跟她划清界线,我坚决离婚!」
菊仙陡地回头。大吃一惊。
小楼凄厉地喊:
「我不爱这婊子!我离婚!」
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,直直地瞪着小楼,情如陌路。为什麽?为什麽?为什麽?
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,狂喜狂悲。毛主席说过:「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。」--不不不,他错了,爱是没得解释的,恨有千般因由。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。……
蝶衣尖叫:
「别放过她!斗死这臭婊子!斗她!……」
他没机会讲下去。
人中冒出一个黑影儿。
「程蝶衣,你就省着点吧。还瞧不起婊子呢!你们戏子,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。红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,这臭唱戏的,当年呀,啧啧,不但出卖过身体,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,扯着龙尾巴往上爬,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,思春,淫贱呢,我最清楚了。他对我呼三喝四,端架子,谁不知道他的底?从里往外臭……」
蝶衣费劲扭转脖子,看不清楚,但他认得他的声音:
「靠的是什麽?还不是屁眼儿?仗着自己红,抖起来了,一味欺压新人,摆角儿的派头,一辈子想骑住我?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,不让我出头。我在戏园子里,平时遭他差遣,没事总躲着他。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!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,我们要好好的斗他!」
小四!
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!
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,趁势表现,保护自己,斗得声泪俱下,苦大仇深。
大夥鼓掌、取笑、辱骂、拳打脚踢。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。
火舌地伴奏。
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。
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,不管是斗人抑被斗,团团乱转,到了最後,他就葬身火海了。蓦然回首,所有的,变成一撮灰。
他十分的疲累,拼尽仅余力气,毫无目标地狂号:
「你们骗我!你们全都骗我!骗我!」
他一生都没如意过。
他被骗了!
「文化大革命万岁!」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。
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,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兵:
「小将们,这破剑,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!」
首领振臂呐喊:
「对!我们得好好保管它,让牛鬼蛇神扛着,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,来回的赶,天天表演,教育众,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!……」
场面兴奋而混乱,凄厉得人如兽。
「文化大革命万岁!」
「文化大革命万岁!」
……沸腾怒涌的声浪中,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。
蝶衣和小楼又被带回「牛棚」去。
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。
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歹臭。但谁都嗅不着。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,混作一滩。「天天表演」?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,如一根弦,紧张到极点,快要断了。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。
破碗盛着一点脏水。
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,不能成寐,鬓角头发,一夜变白。
而四周,却是不同的黑。灰黑、炭黑、浓黑、墨黑。他没有前景。君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。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,露了尖削的边儿,就势往脖子狠狠一割--
谁知那破碗的边儿,不听使唤,朝脖子割上一道、两道、三道,都割不深。且蝶衣人瘦了,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皮,没什麽着力处。
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,不到底。
蝶衣很奋勇地用力,全神贯注地划着,脖子上的伤痕处处,血渗下来,又不痛,又不痒,只是很滑稽。为什麽还死不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