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霸王别姬(52)

作者:李碧华

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:

「他唱戏的水牌,名儿要比人大,排在所有人的前边,仗着小玩意,总是挑班,挑肥拣瘦!孤傲离,是个戏疯魔,不管台下人什麽身分,什麽阶级,都给他们唱!」

说得颇中他们意了:

「他当过汉奸没有?慰劳过国民党没有?」

「……」

「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!」

「……他给日本人唱堂会,当过汉奸,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,给反动派头子唱戏,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,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!」

一个红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,在他眼前一扬:

「这剑是他送你吗?是怎麽来头?」

「是--,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……当相公得来的!」

「小楼!」

一下悚然的尖喊,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,是菊仙。

所有人都大吃一惊。

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,猛力一揭,血污狼藉。

「啊哈!」那小将冷笑:「虞姬的破剑,原来那麽臭!」

他把它一扔,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。

意外地,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,奋不顾身,闯进火堆,把剑夺回来,用手掐熄烟火。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,如那个夜晚。只有它,真正属於自己,一切都是骗局!他目光如蛇蝎,慌乱如丧家之犬,他石破天惊地狂喊:

「我揭发!」

他诉冤了:

「段小楼!你枉披一张人皮!你无耻!大夥听了,他的姘头,是一个臭婊子,贪图他台上风光,广派茶叶,邀人捧场,把他搅弄得无心唱戏,马虎了事。就是那破鞋,向他勾肩搭背,放狐狸骚,迷得他晕头转向……。」蝶衣越说,越是斗志昂扬。他忘记了这是什麽时空,什麽因由,总之,这桩旧事,他要斗!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:「那破鞋,她不是真心的!」

两个红兵马上把菊仙架来,三人面面相觑。

蝶衣难以遏止:

「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!绝子绝孙的臭婊子!……她不是真心的!」

「她是真心的!」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:「求求你们放了菊仙,只要肯放过我爱人,我愿意受罪!」

蝶衣听得他道「我爱人……」,如着雷殛。

他还是要她,他还是要她,他还是要她。

蝶衣心中的火,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。他的瘦脸变黑,眼睛吐着仇恨的血,头皮发麻。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,再也没有指望,牙齿磨得嘎吱地响,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!

「瞧!他真肯为一只破鞋,连命都不要呢!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!贪图威势,脱离众,横行霸道,又是失败主义,资产阶级的遗毒……。」

小楼震惊了:

「什麽话?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,国难当前,不去冲锋陷阵,以身殉国,反而唱出靡靡之音,还要跳舞!」

红兵见戏唱得热闹,叫好。

蝶衣开始神志不清:「虞姬不是我!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!你这样的贪图逸乐,反党反社会主义,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……他温情主义,投降主义,反革命反工农兵。他是黑五类,是新中国的大毒草!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:共产是啥玩意?是不是『共妻』?……」啊当年一句玩笑。

蝶衣如此卖力,不单小楼,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,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,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。他英勇,凶悍,他把一切旧帐重翻,要把小楼碎屍万段而後已。

小楼瞪着双目,他完全不认识蝶衣,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。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,为什麽这般陌生?

--蝶衣一生都没讲过这麽多的话!

大夥恐怖地望着他。

他意犹未尽,豁上了。指着菊仙:

「还有这脏货,目中无人,心里没党,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,组织动员她,一点也不觉悟,死不悔改!」

蝶衣激动得颤抖,莫名的兴奋,眼睛爬满血丝,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,又逃不出来:

「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,好好揪斗!斗他!狠狠斗他!斗死他!……」

蓦地,他住嘴了。

在烈火和灰烟中,他看到小楼一张脸,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。但隔得那麽远,楚河汉界,咫尺天涯。

一不小心,一切都完了。

蝶衣蓦地住嘴,不断喘气,灵魂沸腾,再也说不上什麽。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,灌满铁浆,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