蝶衣忽然满怀企盼:她就此答应了。
他等了好久,终於是国家代他「出头」!
是的。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。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,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,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。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,为了他,血流成河,骨堆如山。一切文化转瞬湮没。
他有三分感激!
身体所受的苦楚,心灵所受的侮辱,都不重要。
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。
他这样逼切地得回他,终於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。
最好天天有人来劝来逼,她妥协了,从此成了陌路人……。呀,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!
他偷偷地,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。生怕被发觉,急急止住。
菊仙意外地冷静:
「我不离开他!」
她不屈地对峙着。蝶衣望定她,淡淡地:
「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?」
菊仙浅笑:
「大夥费心了,我会等着小楼的。」
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,挺了挺身子,说是四十多的妇人,她的妩媚回来了:
「我不离婚。我受得了。」
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,不知对谁说:
「我是他『堂堂正正』的妻!」
蝶衣如遭痛击,怔坐。
课室依旧平静如水。
标语写着:「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」。
恨难消,怨不散。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。不留情面,「堂堂正正」!
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,知己知彼。二人此刻相对,泪,就顺流而下。--最明白对手的,也就是对手。
最深切了解你的,惺惺相惜的,不是朋友,而是敌人,尤其是情敌!
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:
「你偏生跟党的政策闹对立?」
转向蝶衣:
「程蝶衣,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!」
明儿晚上?
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。
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,又从这儿结束。
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「典礼」。
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,唱那惨痛的戏。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:戏衣、头面、剧照、道具、脂粉、画册、曲本……,全都抄出来,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,旧感情。
--盛大辉煌的了断。
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。
火焰熊熊烈烈,冲天乱窜,如一贪狼恶狗的舌。刮嚓刮嚓的啸着。炽腾点缀夜色,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,只余躯壳,木然冷视着烈焰。求也无用,哭也无用,笑则是罪。
都得「亲手」扔进火海。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。
汗迹彩墨,随着绫衣锦缎灰飞,一起溶化。人人面目全非。
「国际歌」响彻,朗朗的歌声:
「……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。
莫说我们一无所有,
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,
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!
轮到两个红角儿「互相批斗」,「互揭疮疤」的节目了。
红兵的首领一宣布,大夥轰地鼓掌鼓噪。他一扬手,喊道:
「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,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众脚下!」
小楼和蝶衣二人,被一脚踢至跪倒,在火堆两边。在绿军装、红领巾,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。
暴喝如雷:
「你先说!」
一件霸王的黑蟒紮靠在烈焰中,化为灰烬。他的大半生过去了。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,是一块木板,横加胸前,然後皮带和鎚子乱击……是那几十下子,他再也唱不了。
「说!」
红兵见他呆呆滞滞,在背上狠踢一记。段小楼,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,目下就这样,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。形势比人强。
他只好避重就轻,沙哑地道:「程蝶衣这个人,小时候已经扭扭捏捏,在台上也很……妖艳。略为造作一点。」
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:「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,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,留着马子盖,瞻前顾後,态度不好。」
首领怒斥:
「呸,揭大事儿!」
小楼望望蝶衣,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。也就继续找些话说了:「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,当红的时候,天天都睡大觉,日上三竿才起来。」
他们又指着蝶衣:「你揭他疮疤去!」
蝶衣也望望小楼,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。也开口了:「他赌钱,斗蛐蛐儿,玩物丧志,演戏也不专心,还去逛窑子!」
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。欲避不避。二人都带伤。
「这麽交代法?你俩要不划清界线,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!说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