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既承担了,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,也许人性自私,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?此刻她是真诚的,流着泪:
「蝶衣,谢谢你!」
蝶衣凄然划清界线,并无再看她一眼。目光流散至遥远,只对半空说道:
「我是为他,可不是为你。」
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,暴喝一声,直如重上舞台唱戏,他的本色,他的真情。
「你们为什麽要胡说!欺骗党?我一人做事一人当!」
他不要倒下。
还是要当「英雄」。
动作一大,鲜血又自口子汨汨流了一脸。他像嗜血的动物,嚎叫:
「我这就跟你们走!」
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,离开自己的家。
何去何从?
如同所有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的「坏份子」们,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。
又是主角了。
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,舞台的中央,寂寞而森严。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。他有点失措,如新死的魂,乍到阴间玄界,不知下一站是什麽?
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,发自头顶、上方,仿似天帝的盘诘。
问的不止一人。
轮着班。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。小楼一个对付着一众。自科班起,旧社会的陋习、嫖妓的无耻、同谁交往?有什麽关系?年?月?日?……
记不清的小事,得一一交代。
经一道手,剥一层皮。
小楼的个性,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。--只想倒下去,睡一下,明天回到众中,当顺民。
到了第三天。
聚光灯又移得更近。小楼脸上已煞白。
「你说过要把八路怎麽怎麽的话没有?」
「没有。」
「好好想一想。」
「没有,想不起来。」
「你说过要打八路军麽?」
「一定没有!肯定没有!」
「你就爱称霸,当英雄,怎麽肯那麽顺毛?」
「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。」
「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?」
「我怎麽敢……」
「你攻击样板戏!搞个人英雄主义!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!毛主席教你『不可沽名学霸王』,你不但学足了,还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!」
「--我没--」
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,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,强光闪刺,小楼大吃一惊,张目欲盲,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。
几个,或十几个黑影子,人形的物体,拳打脚踢,皮鞭狂抽,一个拎来一块木板,横加他胸前,然後用皮带和鎚子乱击。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、黯哑的回响,肝胆俱裂。
「好好交代!」
「……」
「不招?」
小楼不成人形了。
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--孩提时代、日治时代、国民党时代……都压不倒的段小楼,终受不了,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,崩溃在共产党手中。
他什麽也认了:
「是!我是毒草,牛鬼蛇神,我思想犯了错误,对不起党的栽培,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……,我……我有罪!我有罪……」
急得双眼突出,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:
「我是人模狗样!」
他交代了。
仍是其中一间课室,仍是「坦白室」,举国的学校都是「坦白室」。
静。
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,是蒙尘的残废的花。
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,街坊组长也来了,干部也上座。
下面坐了菊仙。
一个中年妇女,木着脸道:
「这是为他,也是为你。」
菊仙紧抿嘴唇,不语不动如山。
干部转过头,向门边示意。
蝶衣被带进来。
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,在下面,如两个小学生。
二人都平静而苍白。
蝶衣开腔了:
「组织要我来动员你,跟小楼划清界线。我们--都是文艺界毒草,反革命,挨整。你跟他下去--,也没什麽好结果--」
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。他的行为是「拆散」,但他的私心是「成全」。或是,他的行为是「成全」,他的私心是「拆散」。他分不清,很矛盾。反而充满期待。
他瞅着菊仙的反应。胜券在握。
干部主持大局:
「菊仙,你得结合实际情况,认清大方向,作出具体抉择!你不划清界线,跟段小楼分开,往後是两相拖累。」
妇宣队长沉着脸问:
「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!」
女人逼害女人,才是最凌厉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