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封锁门窗,然後齐拿起语录本。为首的一个,看来不过十四五,凶悍坚定,目露精光。领了一众念语录:
「凡是反动的东西,扫帚不到,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!」
他吩咐:
「来!同志们!我们来扫!」
於是翻箱倒柜。见什麽毁什麽。
最痛快是击碎玻璃,声色俱厉,铿锵而奏效,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。
这一家,没字画,没古董,没书,没信。……这是一个空架子。也得砸!
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,二人并肩呆立着。他另一只手,握拳透爪。
咦?
一把剑。
一个红兵见到那把剑。
它挂在墙上。
毛主席像旁边。
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。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了,他们抓到把柄了,好不兴奋。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,生生按捺了欢欣,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,嗓音拔尖了好多。
怪笑:
「啊哈,这剑是谁的?」
未及作答。
夜更深沉了。如无底的潭。
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。--整个中国也没有。
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。两个红兵灵机一触,商议一下,马上飞奔而出,任务伟大。
蝶衣被逮来了。
三个人,被命令并排而立。
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,都呆立不动。拈量着该怎麽应付?
首领怒问:
「说!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,大夥瞧着了,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,伺机千斩万剐--」
小楼一瞥菊仙,蝶衣看住它,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,在荒黯的夜晚,白得更白,如僵死的蚕,暴毙的蜈蚣,再多的肉足,都走不了。
--这可是滔天之罪呀。
「不!」菊仙尖叫着。
「是谁的剑?」
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,在自己的屋子立,搜出反革命罪证,小楼怎麽担戴?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。菊仙一点也没迟疑,直指蝶衣:
「这剑是他的!」
她悲鸣呻吟:
「不是小楼的!是他的!」
小楼一听,心情很乱,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:「是我的!」人硬声音软。
菊仙急了,心中像有猫在抓,泪溅当场。她哀求着:
「小楼,咱们要那把剑干什麽?有它在,就没好日子过!」
一个红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。她没有退避。她忘了这点屈辱,转向蝶衣,又一个劲儿哀求:
「蝶衣,你别害你师哥,别害我们一家子!」
她毫不犹豫,没有三思,在非常危难,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。油煎火燎,人性受到考验。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。
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,他半生的敌人,火了。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,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:
「什麽一家子?」
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,冷笑一声:
「说送师哥剑的那会儿,都不知你在哪里?」
蝶衣转脸正正向着红兵们说:
「送是我送的。挂,是她挂的。」
他一手指向菊仙,坚定地。
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,一喝:
「你俩都不要吵,是我的就是我的!」
「哦?」一个红兵抬起下颚:「你硬?」
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。又把小楼推跌。
「黑材料上说,这楚霸王呀,嗓子响,骨头硬,小时候的绝活是拍砖头呢。」
「好,就看谁硬!」
首领拎起砖头,猛一使劲,朝小楼额上拍下去。菊仙惨叫:「小楼!不不不!是我--」
蝶衣惊恐莫名。
他年岁大了,不是铜头铁骨,快五十的人,蝶衣热泪盈眶。他不再是天桥初遇,那什麽人事都没经历过的,从石头里钻出来的,一块小石头。风吹雨打呀。
只见小楼吃这一下,茫然失神的脸上,先是静止,仿似安然,隔了一阵,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……。
砖头完整无缺。小楼强撑,不吭一声。
--但,
他老了。英雄已迟暮了。终於头破了。
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,陡地跪倒地上。
菊仙屏息。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。他连自尊都不要?下跪?於此关头,只有哀恳?
「我认了!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。」
蝶衣跪前,藉着取剑,摩挲一下。然後把心一横,闭目,猛地扔在地上:
「是我的错!」
菊仙愕然望向蝶衣。他望向小楼。
蝶衣只觉万念俱灰。但为了他。他终别过脸去,一身抖索,非常不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