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楼呆住了。
但游街马上开始了。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,千古风流荟萃。关公、貂禅、吕布、秦香莲、李逵、高登、白素贞、许仙、包青天、孙悟空、武松、红娘……,还有霸王和虞姬。
一辆宣传车开路,红兵押送着,锣鼓夹攻。走不了两步,必被喝令:
「扭呀!不然砸断你的狗腿!」
「翘起兰花手来瞧瞧!臭美!」
「拉腔呀!扮牛叫!吽!吽!」
炎阳炽烈,臭汗混了粉墨,在脸上汇流,其稠如粥。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,他们是受煎熬的砖。
「打倒文艺毒草!」
「连根拔起!」
「文化大革命万岁!」
「毛主席万岁!」
「毛主席万岁!」
还没喊完,忽闻前面人声鼎沸,不久轰然巨响,一个女人跳楼了。她的一条腿折断,弹跳至墙角,生生地止步。脑袋破裂,地上糊了些浆汁,像豆腐一样。血肉横飞,模糊一片。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,也许是一只牙齿,也许是一节断指。他十分的疲累,所以无从深究。
是这样的: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,已是第三遭,就在清查「赃物」,搜集反动罪证时,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,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,蓦地抄起一把菜刀,疯狗似的扑过来,见人便砍,见人便砍。接着冲下楼梯,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。
他们的女领队,狂喊一声。
「敌人行凶了!战友们,冲呀!」
是的,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,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。英勇上前,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,发出嘎嘎嘎的声音。
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,又抡起一根扫帚,企图抢救。不过一大十来岁的毛头,锐不可当,把她逼到楼上,一层又一层。到了最高层,她无路可逃。一个家庭主妇,便只好耸身跳下来。没有了双手的作家,看不到这一幕惨剧。他早已昏死了。
蝶衣和小楼,木然地注视这台戏。
「古人」们在赤日下,人人步履慌乱。
小楼轻喟:
「唉,此乃天亡我楚,非战之罪也。」
蝶衣悄道:
「兵家胜败,乃是常情,何足挂虑?」
红兵见二人交头接耳,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,蝶衣珠钗被砸掉。
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。手背马上被踩一脚。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,骂:
「妖孽!走!不准拾!」
小楼见状,一时情急,欺身上前挡一挡,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,如流。他用臂拭去污物,用力了一点,此举触怒了红兵,一齐把他双臂反剪,拳打脚踢。
蝶衣忘形:
「师哥!」
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,示意别多事,便忍疼收受了孩子的拳脚。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兵,都是母生父养,却如兽。
也许是被弃掉的一,当初那个血娃娃,他死了,轮回再来,长大後,一心整治他。是其中一个?面目看不清楚,但整治小楼,等於双倍对付他。蝶衣挤过去,硬是接了几下,一个踉跄趴倒在地。
尊严用来扫了地。
他几乎,就差一点点,沾到珠钗的影儿,它被踩烂了。
傍晚。
门外飞跑进来菊仙,她还挂着「反革命黑帮家属」的大牌子,扫完街,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。
进门就喊:
「哎呀--小楼!」
赶忙帮他褪汗衫,有被血黏住,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,得用剪子,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。不能用强,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,热水拭了拭,菊仙心疼,泪汪汪。滴进热水中。
小楼迄自强忍,还道:
「这点皮肉,倒没伤着我。可恨是拿人不当人,寻开心,连蝶衣这样。手无缚鸡力气,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--」
「你呀,这是弹打出头鸟!」菊仙恨:「招翻了,惹得起吗?」
末了,一定得问个究竟。
「就只晓得为他?有没有想过,要真往死里打了,撇下我一个!」
说着猛力一揩,小楼急疼攻心。菊仙不忍,按揉伤处。
「要不是想想你在,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!」
「千万别--」
正耳语着,不知人间何世。外面冲来一红色小将,哗啦撞开了门。
其实,夜色未合,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,不管轮到谁,都跑不掉。到处有狰狞的怒斥,他们捣毁、砸烂、撕碎……,最後焚烧,是必然的功课。--除非见到中意的,就抄走,由造反派分了。
红兵抄家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