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霸王别姬(47)

作者:李碧华

广播很响亮,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,嗓子很好。

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。

承平盛世有敲击乐,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,运动展开了,便依仗大喇叭来收「一统天下」的奇效。

建国以来,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,便是大喇叭,它们永不言倦,坚决不下班。发出一种声音,永垂不朽。

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,有时,亦半个字儿也听不清。它轰天动地价响着,妖媚、强悍、阿谀、积极、慷慨、哀伤、亢奋……,百感交集,像集体销魂的嘶叫。

「做毛主席的好学生!」

「永远跟着毛主席走!」

都是革命小将呢。

年岁稍长的,成了反革命。孩子才是革命派。孩子不上课了,一夥一夥,忙於抄家批、批斗……真是新鲜好玩的事,而且又光荣,谁不想沾沾边儿?

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兵,不管是北京本土的,或是省外来的,随时随意,把人们家当砸乱、拿走。一来一大。蝗虫一般。

黑帮挨整,黑帮家属扫街去。

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麽多人的场面,永远不相信,「人」是那末的令人吃惊。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,不带任何表情,光瞪着你,也是可怕的。人海是可怕的。即使全都是小孩,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。

这些小将,被背後的大人重新换血,才懂得以「十六条」为指针,才敢於斗争。

一切是如何发生呢?

大家都懵然不知,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,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,张贴了张小字报,说出「造反精神万岁!」这样的话,整个的中国,便开始造反了。连交通灯也倒转了,红色代表前进。

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,各条战线莺歌燕舞……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,他们根本不明白。

现在,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。他们日间被批判,夜里要检讨。检讨得差不多,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。

「锺山风雨起苍黄,

百万雄师过大江,

虎踞龙盘今胜昔,

天翻地覆慨而慷,

宜将剩勇追穷寇,

不可沽名学霸王,

天若有情天亦老,

人间正道是沧桑。」

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。只见「霸王」二字,是他最亲热的字。

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,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。他在罚抄,小楼也在罚抄。

只要菊仙不在,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,他但愿她没出现过。如果世上没有她,他便放心。

像今晚。

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,空置出来,被徵用作「坦白室」。

他向自己坦白。若一切净化了,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。他享受此刻:段小楼,谁也别想得到他!嘿嘿!

小楼四十九岁了。

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。在蝶衣心中,他永远是一个样儿,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。永远不算迟。

他们在抄,在写,在交代。一笔一划,错的字,错的材料,错的命运。

稍一分神,就被背後的小孩子又打又踢,喝道:「写!写你们怎麽反革命!老老实实交代!再不用心,罚你们出去晒太阳,跪板凳!」

「游行耍猴去!起来起来!」

一时兴到,红兵把他们揪出来,敲锣打鼓游街去。

「三开艺人」:日治期、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,所受侮辱更大。不过,说真格的,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。

一九六六年,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。

正是八月暑天,游街的行列中,有生、旦、净、末、丑。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。

被揪出来的人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,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,夸张、丑化,现出「牛鬼蛇神」的原形。

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,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,黑白是非都混沌。蝶衣呢,他又登场了,白油彩,红胭脂,眉是眉,眼是眼,眯虚着,眼窝那两片黑影儿,就像桃叶,捂住他,不让他把眼睛张开。

他敏感的手,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,失去了光辉。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,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,衣袖上的皱褶,一定刻在脸皮上,久久不散。--他回了不原状了。

但只见他走一定神,仍是如花似玉。他没有欺场,是戏,就得做足。

他在人里,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,如穿帘如分水,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:

「给你勾最後一下。」

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。

他的断眉。

都是皮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