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霸王别姬(46)

作者:李碧华

不是二锅头的醉意,是野兽的咆哮,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,来掩饰不安和绝望。逃避现实。

运动来了。

无路可逃。

两人来至蝶衣宅外。小楼拍打着门。

「师弟,开开门!」

菊仙也帮个腔:

「蝶衣,我俩有话劝劝你。」

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,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,云蒸霞蔚之中,数天不曾表态。已是最後关头了。他不交,人家也来封,派徵抑或认捐,反正是「分手」之日。

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,焦虑而关怀,告诉他一句话:

「运动来了!」

「运动?」

他不清楚这是什麽。外面的戏究竟演到那一折呢?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?都说「从此」不再唱旧戏了,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。

是必然吗?

要不由人家毁灭,要不自己亲手毁灭。

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。他才不需要劝慰。切肤、撕皮,是自家之疼。

蝶衣缓缓地,用一把好剪子,先剪绣鞋,再剪戏衣。满院锦绣绫罗,化作花飘柳荡。任从小楼又急又气,他无言以对。

一个人,一把火,疑幻疑真。他亲自,手挥目送,行头毁於一旦,发出嘶嘶的微响,瞬即成灰,形容枯槁,永难缀拾。……

他痛快,觉得值!

喉头乾涸,苍白的脸异样地红。--我就是不交!我情愿烧掉也不交!

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,他不听他的。若果他一个人来劝,他也许打开了门,容他加入,二人赏火去。他有伴儿,就拒诸门外算了。

微风吹卷,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,戏衣有生命,那是回集体的火葬。

--但,不过一回小火。

今天,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,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。人人都是解放装,再无大小角儿分野,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,手持一本语录,一本记事部,这是一向以来的「道具」。

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。

剧团书记慷慨陈辞:

「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,不是旧戏,不能像旧社会般,灌输迷信,散播毒素,标榜身价--」

书记一瞥小楼。他不知就里,只稳当的坐着,又一瞥小四,小四若无其事。他便继续往下说了:

「最近,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,演土匪,念白震天价响,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,这是在演译江青同志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『智取威虎山』时,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。」

他厉声一喝:

「段小楼!」

小楼越听越不对劲,冷汗冒了一身。山雨欲来风满楼。末了终於正面把他给揪出来。

「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?你对大夥说说你的居心何在?」

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。

蝶衣怔住--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,谁知是小楼出事了。

小楼只觉无妄之灾,又气又急,脖子粗了,连忙站起来自辩,理直气壮:

「咱们唱戏的,谁不知道只有『卯上』了,才能发挥水平?我给杨子荣卯卯劲,好烘托他呀。台上这二亩三分地,比着来才出好庄稼,咱们错了?……」

「段小楼,你种过地麽?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麽?你配打哪样的比喻?--」

小楼张口结舌,又一项新罪名?

他呆站着。冷汗汇流成河。

那麽高个子,一下子矮了半截。

第八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

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,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?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,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?

总之,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,以顽强的斗志,顶恶风,战黑浪,在他们脚底下,但凡出言不逊,都成了「刘少奇的同伙」。

打倒!

打倒!

打倒!

一切封建余孽,旧文化、旧习惯、旧风俗、旧传统……。破四旧、立四新。

这时,广播声震撼涌,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,淹没每个人的心跳,淹没每个人的心声。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,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,他的权力初掌,新鲜而庄重,但,一场浩大的运动,难道连他也淹没吗?

蝶衣和小楼异常促地对望一下,不寒而栗。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。

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

不是作文章,

不是绘画绣花,

不能那样雅致,

那样从容不逼,文质彬彬,

那样温良恭顺,

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