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再三强调:
「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,自找麻烦!」
「得。」小楼大声地应和:「我出事了,谁来照顾我老婆?--嗳,都得唤『爱人』,真改不了口。」
「小楼--」菊仙又要止住他了。她真情流露,投入他怀中:「我跟了你,不想你有什麽漏子,让人抓了把柄。我不要英雄,只要平安!」
大半辈子要过去了。
是的,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。活下去,活得无风无浪,已经是很「幸运」的一回事了。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,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,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。
不要一切,只要安度余生。
在无产阶级之中,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,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?平凡的男人,平凡的女人,就是理想。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。
「你冷吗?」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。
「没有,我只是抖。」
窗外若无其事地,飘起温柔的细雨。
小楼一抬眼,故剑犹挂在墙上。他推开菊仙,拔剑出鞘。
挥动宝剑乱舞一番,只道:
「--时不利兮,骓不逝,
骓不逝兮,可奈何--」
一派壮志蒿莱,郁闷难抒。末了只余欷歔。
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,一语不发,把剑收好,挂回墙上。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。菊仙只朝窗外一看:
「这几天尽下雨。」
转晴时,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。
它换过新衣,当个新人。
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,赫然醒目,左书「文艺为工农兵服务」,右书「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」,不工整,对不上。横额四个大字,乃「兴无灭资」。
一九六六年,样板戏「智取威虎山」正演到「闯入虎穴」一场。小四担演杨子荣--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,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,胸有朝阳,智勇光辉,他握拳、瞪眼,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,随时可以迸跳下台,他摆好架势,在众面前,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。
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,充当「众」老百姓,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,那索然无味的本分。
杨子荣在争斗:「八大金刚,无名鼠辈,不值一提--」
段小楼,他运足霸腔,身为歹角,金刚之一,於舞台一个方寸地,一句啸号,声如裂帛地吼了:「宰了这个兔崽子!」
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,鼓起掌来,一时忘形,还有人叫好:
「好!这才是花脸的正宗!」
「真过瘾呐!」
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麽?大夥不关心了。小四照样唱了,脸上闪过一丝不悦。蝶衣没发觉。小楼也没发觉,享受着久违的采声,劲儿来了。
得好好唱。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,只要功夫到了家,搁在那儿都在。死戏活人唱,就是这道理。
菊仙在上场门外,一瞧,戏外有戏。玲珑心窍的女人,世道惯见的女人,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。
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。
当夜,就「自动自觉」了。
那时势,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,越发畏缩,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,半俯半蹲,正是隔墙皆有耳,言行举止,到了耳语地步。
旧戏本,脸谱图册,都一页页撕下,扔到灶里烧掉。行头,戏衣,顺应号召,要上缴。跟着大队走,错不到那儿去。
好好的中国,彷佛只剩下两种人民--「顺民」,和「暴民」。没有其他了。
末了,菊仙捧出她的珍藏。是她的嫁衣。小楼见她趄,不舍,便一手抢过来。
菊仙问:
「这?你说--」
「交什麽?」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:「你把它包好了,藏到水缸底下去。没事,新娘子的嫁衣,我舍得你也舍不得!」
「我怕呀。」
「别怕。有我。」
菊仙蹲着包裹红裳,抬起头来,目光灼灼:「小楼,你不会不要我吧?」
小楼没回答。他拿起一瓶二锅头,倒入碗中,大口一喝。碗儿啪一声放下,酒溅洒了点。菊仙站起来,也端碗喝一口。小楼把心一横:
「要!马上要!」
「小楼,我这一阵很慌,拿东忘西。又怕你……,又怕我……」她喃喃地言辞不清。忙乱地,解着小楼的衣扣。小楼解着她的。
菊仙含着泪,很激动:
「--想再生个孩子,也--来不及了!」
因着恐惧,特别激情,凡间的夫妻,紧紧纠缠,近乎疯狂。只有这样,两个人亲密靠近,融成一体,好对抗不详的明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