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开了,藉着一小块的天光,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,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,恋恋前尘。香艳词儿如灰飞散,指天誓约谁再呢喃?
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。
到处是断栏残壁,尘土呛人。不管踩着什麽,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。「盛世元音」、「风华绝代」、「妙曲销魂」、「艺苑奇葩」……的横匾,大字依稀可辨,却已死去多年。
年已不惑的程蝶衣,倒背双手,握着雨伞,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,走到二楼,自包厢看至大舞台。他见到自己,虞姬在念白:
「……月色虽好,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,令人可怕。」
大夥仍在听,都朝他死命的盯着,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,心中,无数风流,多少权贵,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。
举座似坐着鬼,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。还有头顶上,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、光十三绝。鼎鼎大名的角儿,清人,演过康氏、梅巧玲、萧太后、胡妈妈、王宝钏、鲁肃、周瑜、罗敷、明天亮、诸葛亮、陈妙常、黄天霸、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,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,後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什麽颜色,淡印子,不走。
蝶衣也不走。
过了很久。
忽传来阵阵广播声。大喇叭:
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!」
「触及人们灵魂!」
「灵魂!」
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。
蝶衣不寒而栗,暂借颓垣栖身的燕子马上受惊,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。预感巢穴将倾。
蝶衣的伞儿坠地。
待他终拾回他的伞,出到门外,才不过三四点光景,天已黑了。
毛主席这样说:「牛鬼蛇神让他出来,展览之後,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,要打倒。毒草长出来,就要锄。农民每年都锄草,锄掉可以作肥料。……我们是一逼一捉,一斗一捉。……」
从前是乱世,也不是没闲过。生活最没保障时,就只有春节、端阳、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,其他的时间,各人四出找些小活,拉洋车、当小工、绣花、作小贩,自谋挣钱之道。--但像如今这种「冷落」,却是黯无前景,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。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。
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,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。一九六五年,样板戏面世了!这千锤百炼的「样板」,一切的音乐、舞蹈、戏剧、服装、布景、灯光……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,只消大夥分工,把它填满。
蝶衣和小楼,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,但他们都不是主角。不是英雄美女,才子佳人。
演出之前,没有剧本曲本,没有提纲,而是先接受教育。
晚上回去背诵。
小楼艰辛地,一字一断,背诵给菊仙听:
「--成千上万的先,先什麽?先烈,为着人民的利益,在我们的前头--,英勇地牺牲了。嗳?--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,……踏着他们的血迹--」
他拍打自己脑袋:
「他妈的又忘词了!这脑袋怎麽就不开这一窍呢?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!」
意兴阑珊。
什麽「红灯记」、什麽「智取威虎山」、什麽「红色娘子军」……。全都是阶级斗争。
菊仙只熨贴忍耐,像哄一个顽童:
「千斤口白四唱嘛。来,再念。」
小楼又重振雄风似地,好,豁出去,就当作是唱戏吧,不求甚解,抑扬顿挫,他有艺在身的人,就这样:
「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,
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!
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,
以顽强的斗志,
顶恶风,战黑浪--
树立了光辉的样板!
哈哈哈!」
这法子管用!又下一城。
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,泪花乱转:
「小楼,好!」
听了一声采,小楼回过一口气,又不满了:
「你说,这革命样板戏有什麽劲?妈的,无情无义,硬梆梆!」
「哎,又来了,别乱说。」
菊仙又担忧地:「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?」
小楼昂首:
「我没说什麽。」
「告诉我,你说过什麽?」
「也无非是点小牢骚。哦?怕噎着,就不吃饭?」
「跟谁说的?」
「小四他们吧,非要问我意见,那我明白点。」
「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?」菊仙道:「在家里,讲什麽还可以,一踏出门坎儿,就得小心,处处小心--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