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霸王别姬(43)

作者:李碧华

「你要找死了!这麽大胆!」

小楼扳开她的手:「我在家里讲悄悄话,那有什麽好怕?」

但是「害怕」演变成一种流行病,像伤风感冒,一下子染上了,不容易好过来。

人人都战战兢兢。不管是「革命」,或是「反革命」,这都是与「命」有关的字眼。能甭提,就甭提。就算变成了一条蚕,躲在茧中,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,他们都不敢造次,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,後患无穷。

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,

革命的手段却下流。

--但,若没有下流的手段,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。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、逃避。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,除了排戏,还有政治学习,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。

不过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。剧团国营,月薪不低。在这过渡时期,青黄不接。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。

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。

几个工人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,百年旧物正毁於一旦。改作:

「全国人民大团结!」

打垮封建恶势力!」

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,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。

一九五五年,国家提出要求:积极培养接班人,发扬表演艺术。

小四把二人喊住了:

「段同志,程同志。」

蝶衣一愣,「同志」?听得多了,还是不惯。

「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,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。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--」

蝶衣不语。小四一笑:

「自动自觉响应号召,才是站稳立场嘛。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,都金丝银绣的呐!」

「捐献」运动,令蝶衣好生踌躇。这批行头,莫不与他血肉相连,怎舍得?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,摩挲之余,忽然他怔住了。

他见到一角破纸。

那是什麽呢?

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,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,然後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,悠悠钻进脑袋中,旋着旋着。蝶衣的脸发烧。

那是一张红纸。

红色已褪,墨迹犹浓。

上面,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。段--小--楼。

原始的,歪斜的,那麽真。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。第一次唱戏,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。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

蝶衣竟收藏起来,倏忽十多年。

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,一下子收不回。想起小楼初学写字的专注憨样儿,忍不住浅浅的笑了。

……这般无耻,都不能感动他麽?

忽地如梦初醒,忙把纸头收进箱底,石沉大海似地。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,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,锁好。一切,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。末了,戏衣头面,拴以一把黄铜锁,生生锁死。

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曳到床底下去,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。

--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。

紫禁城。

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。在这样的新社会中,其实他半点安全感也没有。容易受惊,杯弓蛇影。

他一瞥,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。在昏暗、莫测的房间里头,微光中,如同见到鬼影儿,他越怕老,他越老,恐怖苍凉,真的老了。三十多了。看来竟如四十。蓦地热泪盈了一眶。

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。

细致的手,惊羞的手,眼皮揉了一下,红红的,如抹了荷花胭脂。

…?好日子不长。

好日子不长。

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。

大概因为搅革命不可以停顿,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,没功夫联念和觉悟。运动一个接一个。经常性、永久性,海枯石烂。

有人说,艺术是腐化堕落的,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,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,就危险了。对劳动的影响至大,在新社会中,劳动是最大的美德。感情是毒。

而在京戏中,不外全是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的故事,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,充满封建意识。

艺人的地位又低降了。听取党中央领导阶层的意见,戏园子改映电影、改演话剧,有的乾脆关门大吉。

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,一下子闲得慌。

草地浸润在晨雾里。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。雨过了,天还没青,悲凉的嗓音,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,找不到出路。蝶衣孤寂的身影,硬是不肯回头。

社会根本不吃那一套。他也是白积极。有戏可唱还好,但,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