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听不下去。
小楼嘴里含着杏脯,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,和脏褥子堆放一旁,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:
「这些个洗洗吧?」
菊仙嘟着嘴,不爱动。
小楼忙唱戏一般:
「有劳--贤妻了!」
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。
「就冲你这句!」
端起洗衣盆子。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。她对小楼撒野,其实要蝶衣听得。
「我『身上哪个』来了,累,你给我端出去嘛!」
蝶衣呷着莲子粥,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,上面是冰纹,不敲自裂。
自行钟停了。--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。今夕何夕。
待得身子调理好,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。
刚解放,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,不知会有什麽呢?不知会是多美?有一种浮荡的、发晕的感觉。谁都预料不到後果,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,成为热潮。
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,还演出「秧歌剧」。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。
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後台,已见一新演员,都是二十岁上下,啊,原来小四也在。小四前进了。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、布底鞋。见了角儿,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:
「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。没经过正规训练,毛主席说:『不懂就是不懂,不要装懂。』。」
领导也说:
「为了接近劳动人民,为人民服务,提供娱乐,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。」
「那里那里。」小楼道。
「你们有文化,都深入生活,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。」
小四俨然代言人:
「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众。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。」
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:
「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,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,为人民服务,让大家互相学习吧……」花花轿子,人抬人。最初是这样的。
因为服装道具新鲜,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。他们演的是「夫妻识字」,「血泪仇」,「兄妹开荒」……。
台上表演活泼,一兄一妹,农民装束,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,边舞边扭边唱:
「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。」
「妹妹在後面赶的忙呀。」
然後大合唱:
「向劳动英雄看齐,向劳动英雄看齐。加紧生产,努力生产!……」
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:
「那是啥玩意?又没情,又没义。」
「是呀,词儿也不好听。」
「幸好只让我们『互相学习』、『互相交流』,要是让我们『互相掉包』我才扭不来。扭半天,不就种个地嘛?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,站不住脚了。」
「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?」
「不,那是为人民『吊瘾』,吊瘾吊得差不多,咱就上,让他们过瘾。你可得分清楚,谁真正为人民服务?」小楼洋洋自得。
「嗳,有同志过来啦,住口吧!」蝶衣道。
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。
在人背後又是一个样子。
这一种「心有灵犀」的沟通,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,到底,小楼与他是自己人。心里头有不满的话,可以对自己人说,有牢骚,也可以对自己人发。这完全没有顾虑,没有危险,不加思索,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。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,情深义长。
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。是的,他或他,都难以离世独存。彼此有无穷的话,在新社会中,话说旧社会。
蝶衣不自觉地,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,化得淫荡了。真是堕落。这布满霉斑的生命,里外都要带三分假,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,他是他生命中--最重要的男人,没有他,他或会更堕落了。
散戏之後,回到自己的屋子去,没有外人了,小楼意犹未尽:
「菊仙,给我们倒碗茶,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。」
菊仙啐他一口:「白天我们一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,忙了一天。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。」
「为哪些人民?」
「工人同志,军人同志。」
「咦,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,他们不能算是『人民』。」
「那麽谁是人民?」
蝶衣幽幽地在推算:
「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,妇女不是人民,工人军人不是人民,大夥都不是人民,全都是『为人民服务』的。--哎,谁是人民?」
「毛主席呀--」
菊仙吃了一惊,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,怕一只手不管用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