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,但天气总是不变。一进六伏天,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,一切蒸沤沥烂,很多人待不下去,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。
只有蝶衣,在被窝中瑟缩,冷得牙关抖颤,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,回不得原位。
他在戒烟,这是第五天。
最难过是头几天。
瘾起了,他发狂地打滚、翻筋斗似地。门让小楼给锁上了,他抓门、啃地毡、扯头发、打碎所有的镜子……。脸色屍白,眼眶深陷。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。一个生人,为了死物,痛苦万般。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,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。
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,总想把话嚷出来:
「要是我不好了,师哥,请记得我的好,别记得我使坏!」
菊仙见戒烟之凄厉,心下有点恻然。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,鼻涕口涎糊了半脸,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,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,菊仙流露一点母性,按住痴人似的蝶衣:
「别瞎说,快好了!」
他在狂乱中,只见娘模糊的影子,他记不清认不出,他疯了,忽地死命搂着菊仙,凄凄地呼喊:
「娘呀!我不如死了吧!」
菊仙一声:
「快好了快好了,傻孩子!」
穷鸟入怀,猎师也不杀。
--但这澄净的片刻终於过去。
双方回复正常,还是有债。
菊仙端着一盆水,有意在门外挨延,不进来。蝶衣仍是蝶衣,她的情敌,她最爱冷看他受罪,直至倦极瘫痪。
小楼光着膀子,拎过水盆:
「咦?怎麽不进去?」
菊仙道:
「待他静下来。免他在我身上出气!」
小楼先扶起蝶衣,帮他褪掉外衣,然後用毛巾拭擦汗酸,一边安慰:
「开头难受点,也算熬过去了。看,把烟戒了,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?」
蝶衣苦笑:
「我是等你逼我才戒。」
因为是他逼的,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,好像这一逼,情谊又更浓了。也许连他也不知道,自己拚命的抽,是等待着他的不满、痛心、忍无可忍,然後付诸行动。
在这几天,他身体上的痛苦,实在不比「重拾旧欢」的刺激大。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。需要硬撑,需要呵护。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,和责备,他很快乐。他觉得他的「忠」字,并没有白认。而且二人又靠得那麽近乎,不比舞台上,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,他发现了:
「师哥,你的脸这样粗了?」
「是吗,」小楼不经意:「开脸嘛,日久天长又勾又抹,一把把颜料盖上去,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,你看那些粗草纸,蘸油硬望下擦……」
「可不是?」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:「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,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。」
她一边说,一边放下饭盒子,一件件打开来:「从前还不觉得怎样,现在,哎,不消提,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。」
见菊仙笑话家常,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:
「这倒不是,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。他小时候还长癞痢呢!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。」
「真的呀?」
小楼一瞪眼:
「哪壶不开提哪壶。」
蝶衣心中有点胜意,见好不收:
「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,教训师兄弟,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,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!」
末了强调:
「--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。」
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,笑:
「哦?那麽英雄呀!」
又向蝶衣道:
「你不说,我还真的不晓得。」
「你不晓得的,可多啦。时日短,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。他呀,谁知他肚子里装什麽花花肠子?」
菊仙妒恨交织。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,要怎麽样才肯放手呢?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共退,分分合合。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分上,换过笑脸麽?
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:
「蝶衣,这莲子呀,『解毒』!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,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,尝尝。」
小楼探首一看:
「这是什麽?」
「果脯,特地买给他解馋。」
向蝶衣道:
「『嘴甜』一点的好。」
「是聚顺和的好东西--」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。
「去你的,偷?你看你的手多『脏』。拈给你,口张开!」
蝶衣心里不顺遂:什麽「特地」给我买?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。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