蝶衣一瞥,怔住。
这老得不成样子的贩子,好生眼熟,竟是当年的倪老公!
「您?您老还认得我们麽?」
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!
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,瞅瞅二人。
他只坚决地摇摇头,垂眼不答。
「您府上唱堂会时,我们还小,给您唱过『霸王别姬』。」
倪老公前尘不记,旧人不认:
「不认得!没办过堂会!」
他落泊了。只颤危危地把洋火卖给小楼。
此时,一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,把摊子撞翻,香烟洋火散了一地。倪老公更趁此时机,低头收拾,不要见人。
他沉吟自语,一生又过去:
「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,完了。这民国才三十来年,也完了。共产党要来了,来吧来吧!你们是共产党麽?……」
蝶衣和小楼默然。
二人缓步离去,一阵空白。
蝶衣抬头,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。是蜈蚣,足足数丈长呀,它仍在浮游俯瞰,自由自在。儿时所见的回魂。
小楼只忐忑地,又率直地问:
「师弟,你说,『共产党』是啥玩意?共田共地共产,会不会『共妻』?」
蝶衣望望他,没回话,再抬头,咦?蜈蚣风筝不见了。他欷歔。
「怎麽没影儿了?」
「什麽?」
「没什麽。」蝶衣又自语:「要来就来吧。共产党也得听戏吧?」
抗战才胜利,接着又是国共内战,烽火连天,一般老百姓,只要求吃一碗饭,管谁当皇帝?但唱戏的,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。就是梅兰芳的「天女散花」,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!
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。这回跑码头,完全是钗贬洛阳价。战火燎原,简直寸步难移,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一跑。先到渖阳,後至长春。到了长春,才唱了一天,解放军就包围此地。
不久,此地便解放了。
然後一地一地的解放了。
第七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
一九四九年,天桥的天乐,城里的长安、吉祥、华乐……等大戏院大剧场,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,大红底,洒着碎金点,黑字,书了斗大的「霸王别姬」。专人还在门前吆喝:
「来呀,解放前最红的角儿,首本名剧,晚了就没座了。」票价是一毛钱。新的币制。
解放後,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,叫「北京」。
党很器重他俩。
往往有特别演出,诸如,「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」。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,汇成红海。
霸王犹在兴叹,虞姬终於自刎。
只要是中国人,就爱听戏。
幕还没下,锣鼓伴着虞姬倒地。霸王悲嚎:「哎呀--」
台下不作兴给采声。
却是热烈的掌声,非常「文明」,节奏整齐,明确:
啪!啪!啪!啪!啪!
彷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。
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,秩序井然的解放军、干部、书记……。
红绿一片。
单调而刺目。
蝶衣极其怀念,那喧嚣、原始、率直、恣无忌惮的喝采声:好!好!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。
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,还是天天枪毙。中国人的血流不完。
唱戏的依旧唱戏,剧团归国营。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,分等级给月薪。生活刚安定,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。
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。因为有「大翻身」的承诺。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。
「真的?要过好日子了?」小楼道。
「很久没存过钱了。」
「我们算低了,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。」他倒有点不服气。
「有多少?」蝶衣问。
「一千七百块。」
「这麽多?」
「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。」
「只一个人,我够用。」
「我还得养妻,往後还得活儿--」
他踏实了,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。被生活磨钝了麽?
蝶衣有点懊恼,怎麽竟有这样的担忧?真是。他看着师哥的侧脸,三十出头,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,像一个守护神,可惜他守护的,是另外一个。久赌必输,久恋必苦,就是这般的心情。活像一块碗豆黄,淡淡的甜,混沌的颜色,含含糊糊。
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。
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。一切都得昭然若揭。
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,舞台得挪出来。横布条给书上「北京戏艺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