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霸王别姬(38)

作者:李碧华

「算了,这时局,孩子若下地,也过的苦日子,你还是歇着吧。」

又不怀好意:

「不然病沉了,就难好。怕是痨病呢。怎麽着?」

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,眉梢挑起战意:

「往後,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!」

有意让蝶衣听得:

「唉,『女人』,左右也不过这麽回事!」

非常强调自己是个「女人」。

蝶衣附和:

「谁说不是呢。」

小楼道:

「药都凉了,还吃不吃?」

「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,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麽?」

「对呀。可湿手抓乾面,想摔摔不掉。」

贫贱夫妻鹣鲽情浓,不把蝶衣当外人。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。

幸好小四回来了。

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。蝶衣趁机解围:

「药买着了?」

小四把钞票一扔,气道:

「裕泰那老板说,这钱是昨儿的行情。今儿,不够了。」

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,票子满屋子乱飞。大骂:

「鸡巴中央钞票!不如擦屁股纸,真是『盼中央,想中央,中央来了更遭殃』!」

气都出在小四身上。

小四快十九了,无父无母,跟了关师父,夹磨长大,一直受气。後来跟了蝶衣,说是贴身侍儿,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,他倾慕他,乐於看他脸色,讨他欢心,日夜相伴,说到底,也就是个小厮了。这当儿,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。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,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?一辈子出不了头?屈居人下?谁爱护过他?谁呵护过他?谁栽培过他?连蝶衣也这样说过:「小四呀,你呢,还是成不了角儿啦。」

他立在原地,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,克制住。走出去?更不堪。还是忍,衣食足,然後知荣辱。吃不饱,哪来的爱恨?

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,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?

没有。

忽见那把剑,悬在墙上。它已回来了。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。

所有人都发现那剑了。它值钱!

菊仙望向小楼,蝶衣又望向小楼,他一想,马上道:

「这家伙不能卖!」

蝶衣方吁一口气。

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,黄泉下。眼中闪过一丝不悦。小楼已然动身,骂骂咧咧:

「我去给裕泰说说看,妈的,救急活命的药店子,怎能如此不近人情?」

大步出去,牢骚不绝。

蝶衣乘机也去了:

「师哥--我这儿还有点零的。」

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:

「小楼,你快点回家,别又乱闯祸了!真是,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!」

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,为了他,她什麽都不在乎,只要他要她。谁知又遭打扰,无妄之灾,菊仙恨恨不已。

市面很乱。

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,待要回家去,马上被衣衫褴褛的汉子抢去,一边跑,一边吃,狼吞虎咽。女人在後头嚷嚷:

「抢东西呀!抢东西呀!」

没人搭理。追上了,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,塞了满嘴,乾哽。

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,不知上哪儿去,买什麽好,又不敢下车。

「吉祥戏园」早改成跳舞厅了。但谁跳舞去?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,人挤人,吵嚷不堪,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。

「给我一斤!二十万!」

「我等了老半天哪!」

「银元?银元收吧?」

店子一一关上门了。店主都拒客:

「不卖了!卖了买不回呀!」

路边总是有人急於把金圆券脱手:

「一箱子!整一箱子!换两个光洋!」

--没有人信任钞票了。

老人饿得半昏,他快死了,只晓得呻吟:

「我饿呀!我饿呀!」

说说已经死去,谁也没工夫发觉。

远处放了一小火,学生们又示威了。

「要民主,不要独裁!」

「反内战!」

「反饥饿!」

「中国人不打中国人!」

国民党的军警,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,学生们,有气无力,队形大乱。

如抓了共产党,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。有时枪毙,有时杀头。

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,吓得死命扯住小楼,从人堆中挤出去,逃离乱世。

拐到街道另一边,才算劫後余生。

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。

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贩摊子,露天摆着,一个老人,满头银霜,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,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。没有知觉。小楼把一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,想买盒洋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