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,便把戏班散了,改了跳舞厅。於是市面上的橱窗,出现了他们平沽的戏衣、凤冠蟒袍、绣花罗裙。
无论日子过得怎麽样,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,人吃得半饱,没关系,他就是爱唱戏,他爱他的戏,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。只有在台上,才找到寄托。他的感情,都在台上掏空了。
还是坚持要唱。窝在北平,有一顿唱一顿。
戏园子上座的人多,买票的少。
舞台两侧,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,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:
「慰问国军!」
「欢迎国军回到北平!」
「向士兵致意!」
全是惊叹语,是劫後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。
来了一混混,他们之中,有流氓地痞,也有伤兵,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。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,也联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,不是看戏,只是找得一个落脚处,发泄他们的苦闷。摔东西,躺得横七竖八,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,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,除了桌椅,迫於无奈地忍受蹂躏。
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,「不知如何」,也不知为谁。
仍是「霸王别姬」的唱段。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。
那哭过的伤兵,只剩一条腿,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。
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。吃这一闪,又晃的头昏目眩,蝶衣几乎立足不稳。
「别唱了,打吧!狠狠的打吧!」
苦闷变成哀嚎,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。
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:
「虞姬怎麽不济事了?来月经吧?」
蝶衣气得色变,又羞又怒。
满堂哄笑。
小楼马上停了唱,忙上前解围,双手抱拳,向伤兵鞠了一躬。
「诸位,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,您们请回座儿上看--」
话没了,猛听得穷吼怪叫:
「老子抗战八年!没老子打鬼子,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?兔崽子!你还活不了呐!」
都乘机发泄,更凶:
「『前方吃紧,後方紧吃』,你们下三滥戏子扛过枪麽?杀过鬼子流过血麽?」
一个手电筒扔上来,把小楼砸中了。
没来由地受辱,他一怒之下,把砌末推倒,向伤兵们扔去。
一众哗然,混混们也推波助澜。
小楼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自台上打到台下。蝶衣见状,也奋不顾身扞卫,他哪是这料子?被当胸揪打几拳,一块木板砸下去,头破血流。柔弱得险要昏倒。
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,用自己的头去顶撞。古人和今人凑拥成堆,打将起来,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雄。
人多势众,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,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--
菊仙也不细想,即时冲出,以身相护,代小楼挡了这一记。慌乱中,一下又一下,她肚子被击中了……。
菊仙疼极倒地。
冷不提防,只听见小楼惨叫:
「菊仙!」
血自她腿间流出。
如刀绞,如剜心,她也惨叫:
「哎--」
全身蜷缩,一动,血流得更凶。
小楼如愤怒的狂狮,疯狂还击。他歇斯底里,失去常性:
「我的孩子!菊仙!我的孩子!」
大夥眼看不妙,喊:
「出人命了!」
「快走!快走!」
小楼狂势止不住。
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。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。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,名正言顺,义无反顾。蝶衣也很疼,但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。不是不同情菊仙,间接地,是他!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,她失去孩子了。
啊终於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。
拔掉另一颗眼中钉!
蝶衣只觉是报应,心凉。只要再踹上一脚……。他的血缓流,遮住眼角。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。--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。瞧小楼伤心悲嚎,不忍呀。
蝶衣掩耳闭目。
一地碎琉璃,映照惶惶的脸。--中国人,连听场戏吃个饭,都以流血告终。
警察来了,人声鼎沸,抓人。
抓的竟是汉奸!
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。
菊仙在昏迷以前,见到蝶衣被带走。
一天一夜,她终於醒过来。孩子流产了。
小楼陪伴在病榻旁,眼皮倦得有千斤重。浑身像散了架,伤势不要紧,从小打到大,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,还有,师弟又被抓,以「汉奸」入罪。此罪可大可小,经一道手,剥一层皮。政府最恨这种人。一下子不好便枪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