菊仙忙张罗:
「酒来--」
蝶衣不理她,转面,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。
「师哥,就是它!没错!」
小楼和菊仙愕然。
小楼接剑,抽开,精光四射,左右正反端详:
「呀!让你给找到了!太好了!」
大夥也围上来看宝贝。
小楼嚷嚷:
「菊仙,快看,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!」
菊仙依他,代为欢喜。
蝶衣咬牙切齿一笑:
「师哥,你得好好看待它!」
说毕,不问情由,旁若无人,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,虔诚肃穆地,上了一炷香。
他闭目、俯首。一点香火,数盏红灯,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。
小楼不虞有他,很高兴:
「好,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。礼大,我不言谢了。」
蝶衣回过头来,是一张淡然的脸:
「你结婚了,往後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。」
小楼一时不明所以,这又有什麽关系呢?
只有玲珑剔透、见尽世情的姑娘儿,开始有点明白了。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,算计一下各人关系。嘴里不便多言。小楼笑着递上一盅。
蝶衣取过酒,仰面乾了。这是今儿第二次醉,醉了当然更好。
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。
听不懂。
是日本话:
「挂旗!挂旗!大日本大东亚共荣!」
马上有人代作翻译,也是吆喝:
「挂旗!挂旗!大日本大东亚共荣!」
门外来了一个人。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,他仓惶地跌撞而至。
小四惊魂未定:
「满城--日本兵,正通知--各门各户,挂太阳旗呢!」
一众目瞪口呆。
胡同里,未睡的人,惊醒的人,都探首外望。有人握拳透爪,有人默默地,拎出入侵者的旗帜。孩子哭起来,突然变作闷声,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,给捂住,不想招惹是非。
无端的如急景凋年,日子必得过下去。
一家一家一家,不情不愿,悄无声息,挂上太阳旗。
只有蝶衣,无限孤清。外面发生什麽事,都抵不过他的「失」。
後来他想通了。
多少个黑夜,在後台。一片静穆,没有家的小子,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。没成名的龙套,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。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。乱世浮生,如梦。他才二十岁,青春的丰盛的生命,他一定可以更红的。即使那麽孤独,但坚定。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。
啤睨梨园。
有满堂喝采声相伴,说到底,又怎会寂寞呢?
那夜之後,他更红了,戏本来就唱得好,加上有人捧,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。抗战的人去抗战,听戏的人自听戏,娱乐事业畸型发展。找个藉口沉迷下去,不愿自拔。--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?
「程老板,」班主来谄媚:「下一台换新戏码,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,围了电灯泡,悬一张戏装大照片,您看用哪张好?」
蝶衣一看,有「拾玉镯」、「宇宙锋」、「洛神」、「贵妃醉酒」……。--他换了戏码,对,独脚戏,全以旦角为主。
「就这吧。」他随手指指一张。
「是是。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,是头牌!」
花围翠绕,美不胜收。
小楼呢?蝶衣刻意地不在乎,因为事实上他在乎。
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,头面有点翠、双光水钻石、银钗、凤托子、珍珠耳坠子、绚漫炫人的顶花。四季花朵,分别以缎、绫、绢、丝绒精心紮结。花花世界。他给他置戏箱,行头更添无数。还将金条熔化,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,裙袄上缀满电光片。蝶衣嗔道:
「好重,怕有五六斤。」
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:
「唷,瞧这头面,原来是猫眼玉!好利害!」
背地呢,自有人小声议论:
「又一个『像姑』……。」
……
但,谁敢瞧不起?
首天夜场上「拾玉镯」。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。见玉镯,心潮起伏,四方窥探,趑趄着:拾?还是不拾?诈作丢了手绢,手绢覆在玉镯上,然後急急团起,暗中取出,爱不释手。
男伶担演旦角,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。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,却上不了台,这说不出来的劲儿,乾旦毫无顾忌,溶入角色,人戏分不清了。就像程老板蝶衣,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。
暗暗拾了玉镯,试着套进腕里,顾盼端详,好生爱恋。一见玉镯主人,那小生傅朋趋至,心慌意乱,当下脱了镯子,装作退还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