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楼大笑,卖弄一下唱腔:
「酒来--」
声如裂帛,鹤唳九霄,众附和地喊:
「好!好!」
有人趁机:
「段老板,趁您今天高兴,借花花?」
小楼豪气干云。桌面上摸了点给他:
「拿去也罢!」
看两个人去了,菊仙才道:
「啐!人家加你一倍包银,你有本事花去三倍!」
小楼在场面上,不搭理,只道;
「你先回去。晚上给我弄红烧肉。」
菊仙恨恨地走了。
「再来再来!」小楼嚷,「女人就是浅。」
此时,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,见小楼无心上场,极为可惜,蝶衣不多话,只道:「开脸吧。」
小楼不动:
「你没见我忙着呐!」
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。
「我的大老板,快上场吧,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,得顺着点,得罪不起呀。」
「光开脸没用。」
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。蝶衣气了,一急,把它一扫,盅儿拨拉到地上去,碎裂。恨他吊儿郎当。
催场的忍气吞声,做好做歹:
「两位老板,您是明白人。我先找人垫场,请马上来,我先走一步,咱等着您俩呐!」
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,又哄他:
「你这是干嘛。」
「找人赎行头吧,进了当铺了。」
「哎!」蝶衣跺足,唤小四,给他钱,附耳吩咐几句。小四唯唯。
蝶衣气了:「段小楼,你这是好架势。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,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,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!」
「谁管明天是什麽日子?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,谁有明天?」
「你没有明天,我可有!」
「是,你有!你天天抽『这个』,不仅嗓子糟蹋了,扮相也没光采。你就有明天?」
「你花钱像倒水一样,倒光了,谁照应你?往後我俩真拆夥了,谁给你赎行头?」
「你不爱惜自己,还能够唱多久?到那个时候,你不拆夥,我也不要合演!」
蝶衣抖索着。血气上涌,思前想後,千愁万恨。他只想起当年河边,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,不让大夥上前,他说:「你们别欺负他!你们别欺负他!」
蝶衣万念俱灰:「我们拆夥吧!」小楼也怔住,不能自持,张口结舌地望着他。孰令致此?--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。小楼爽步上前:「待会多上一点粉,盖住脸上灰气,虞姬还是虞姬。我呢,那麽一起霸,就是采。上了台,一对拔尖角儿,我们肯唱二轴,谁都不敢跟在後面哩!戏,还是要唱下去的。」
终於回到後台去。
戏园子的後台,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,给人散戏後推牌九耍乐;也有设了局,让抽两口解忧;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。一塌胡涂。
今非昔比。到底是兄弟情谊,戏,还是要唱下去的。
小楼一壁开脸,忘记了适才的过节。他是为他好,按捺不住又道:
「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捧你虞姬场的人。」
「台上是台上,台下是台下。」
「谁说不是。有的爷们捧角,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,害了你都不知道,别晕头转向。」
小楼知道得多,只觉自己不给他说,又有谁来教训他?就是蹩不住,自己是师哥。
「还有,这话我不能不说,」他正色:「师弟,你还是……别抽『这个』了。一下子抽少了,又打呵欠,又没精神。抽多了,嗓子成了『云遮月』。--我是为你好!」
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,遂望定他:
「我--」
还没说,小楼又接上去:
「菊仙也让我劝劝你。」
蝶衣的深情僵住了。
「哪天她说的那门亲事,怎麽着?有没有想过成家?你倒是回个话,菊仙--」
没等小楼说完,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。他听到什麽「菊仙也……」,转悠来,转悠去,心神不定。兄弟共话,谁料又夹了第三者?他还是体己的,他还是亲。谁要她呢?没来由地生气。谁要她?
「哎,小豆子--」小楼一时情急。蝶衣背影一怔。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,前尘仅是拈来思念。极度隔膜。
他忽地回过头来,负气:
「你以後就是典当老婆,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!你瞧瞧,让当铺老鼠咬出这麽大的洞洞,还得我给你补!」
转身自顾自更衣去。
锣鼓已在催场。--及时地。
这戏便又唱下去了。
约莫过了一大段,还没到高潮。幕後正是汉兵的「楚歌」。四面皆是,用以惑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