蝶衣只得问:
「四爷拜观音麽?」
「尚在慾海浮沉,」他笑:「只待观音超渡吧。」
又延入:
「来,到我卧室少坐,咱聊聊。」
四爷的房间,亮堂堂宽敞敞。
一只景泰蓝大时钟,安坐玻璃罩子内,连时间,也在困囿中,滴答地走,走得不安。
如海,一望无际。枣色的缎被子。有种惶惑藏在里头,不知什麽时候窜出来。时钟只在一壁闷哼。
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,已有仆从端了涮锅,炭火屑星星点点。一下子,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,魅丽而昏黄。
漫天暖意,驱不走蝶衣的荒凉。
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:
「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,还是不要成仙的好。--上了天,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。」
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,因为满意了,那八字缓缓簇拥,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「一」字,当他笑时,那一字便活动着,像是划过来,划过去。
蝶衣好歹坐下了。
四爷殷懃斟酒:
「人有人品,戏有戏德。说来,我不能恭维段小楼。来,请。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,是贡品,等闲人喝不上。」
先尽一杯,瞅着蝶衣喝。又再斟酒。蝶衣等他说下去,说到小楼--
他只慢条斯理:
「霸王与虞姬,举手投足,丝丝入扣,方能入戏相融。有道『演员不动心,观众不动情』。像段小楼,心有旁骛,你俩的戏嘛,倒像姬别霸王,不像霸王别姬呐!」
蝶衣心中有事,只陪笑:
「小楼真该一块来。四爷给他提提。受人一字便为师。」
「哈哈哈!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。」
他吩咐一声:
「带上来!」
仆从去了。
蝶衣有点着慌,不知是什麽?眼睛因酒烈,懵懂起来。
突闻拍翼的声音,蓦见一只蝙蝠,在眼前张牙舞爪。细微的牙,竟然也是白森森的。那翼张开来,怕不成为一把巨伞?
他不敢妄动。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。
四爷道:「好!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,日夜兼程送来。」
见蝶衣吃惊,乘势搂搂他肩膀,爱怜有加:「吓着了?」
说着,眼神一变。仆从紧捉住蝙蝠,他取过小刀,「刷」一下划过牠的脖子。蝙蝠发狂挣扎,口子更张。血,汨汨滴入锅中汤内,汤及时沸腾,嫣红化开了。一滴两滴……,直至血尽。
沸汤千波万浪,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。眼睛忽地放了光。蝙蝠奄奄一息。
蝶衣头皮收缩,嘴唇紧闭,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,那就是虞姬。虞姬死於刎颈。
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,先涮羊肉吃,半生。也舀了一碗汤,端到蝶衣嘴边:
「喝,这汤『补血』!」
他待要喂他。
蝶衣脸色煞白,白到头发根。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,严重的失血。
他站起来,惊恐欲逃。倒退至墙角,已无去路,这令他的脸,更是楚楚动人……。
「喝!哈哈哈!」
蝶衣因酒意,脚步更不稳。这场争战中,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。--或是他惊扰了它?
被逼喝下,呛住了,同时,也愣住了。
他抹抹洒下的血汤,蓦然回首,见到它。
半醉昏晕中,他的旧梦回来了。
「这剑--在你手上?」
「见过麽?」四爷面有得色,「话说十年了吧,当年从厂甸一家舖子取得,不过一百块。你也见过?咱可是有缘呀。」
蝶衣马上取下来。
是它!
他「哗」地一下,抽出剑身。
「喜欢?宝剑酬知己。程老板愿作我知己麽?」
知己?知己?
蝶衣已像坍了架,丢了魂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。火一般的热,化作冰一般的冷。酒脸酡红,心如死灰。谁是他知己?只愿就此倒下,人事不省。借着醉。薰红了脸。
有戏不算戏,无戏才是戏。
「不若咱也来一段吧?」袁四爷道,「来,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!」
他是会家子,他懂,他上了妆,不也是一代霸王麽?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,细细为他揉抹胭脂。
四爷也借了醉,先唱:
「田园将芜胡不归,
千里从军为了谁?
蝶衣醉悠悠地,与他相搀相扶,开始投入了戏中,听得四爷又念:
「妃子啊,四面俱是楚国歌声,莫非刘邦他已得了楚地不成?孤大势去矣!」
蝶衣淌下清泪,一壁唱,一壁造:
「汉兵已略地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