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程老板慢走,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。」
「外头什麽事?那麽吵?」
「是个女学生--」
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:
「我不是他戏迷,我是他许嫁妻子。妻子来找丈夫,有何不可?」
还有掌掴声。
「什麽事?」蝶衣疑惑地问。
然後是警察的喝止,然後人杂沓去远了。
经理来,先哈腰道歉,才解释:
「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,说为您『一笑万古春,一啼万古愁』程老板恋爱痴迷。死活要见一面。她来过好多趟了,都给回绝。这趟非要闯进来,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,狠着呢。」
蝶衣只无奈一笑。
这样的戏迷多着呢,最勇敢的要数她。不过,被拘送警察署,多半由双亲赎回,免她痴迷伤痛,乱作誓盟,不正当,总是把她速嫁他方,好收拾心情。
崇拜他倾慕他的人,都是错爱。他是谁?--男人把他当作女人,女人把他当作男人。他是谁?
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慵懒。清人精绘彩墨摹本,画的是同治、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,唤作「同光十三绝」。生是男人,旦也是男人,人过去了,戏传下来。他们一众牵牵嘴角,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,虎视眈眈。--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。
隔了双面蝶绣,只见蝶衣四肢伸张,姿态维持良久未变。
他头发养长了些,直,全拢向後,柔顺垂落,因头往椅子背靠後仰,益显无力承担。
似醉非关酒,闻香不是花。
是大的芳菲。抽过两筒,镶了银嘴的枪率先躺好睡去。霞犹在飘渺,薰香不散。像炼着的丹药,叫人长寿、多福。但生亦何欢?
蝶衣眯妻了双眼,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。他的性别含糊了。
房中四壁,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,可当镜子用,但照了又照,只见美人抢了视线。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。除了她们,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,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、便装照片,少不了科班时代,那少年合照--长条型,一个一个秃着头,骷髅一样。
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。封得严严,谁也别想逃出生天。
包括在万盛影楼,段小楼和程蝶衣那屐履也风流的合照。
一刹那的留影,伴着他。
除此,还有一头猫。
他养了一头猫。黑毛,绿眼睛。蝶衣抽大时,牠也迷迷糊糊。待他喷它一口、两口,猫嗅到鸦片的香味,方眨眨眼,抖擞起来。
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。
蝶衣以他羞人答答,柔若无骨的手,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,没种过地,没扛过枪,没拨过算盘珠子,没挂过药丸,没打过架的,洁白细腻,经过一刀「闭割」的手,爱抚着猫--像爱抚着人一样。
小四长得益发俊俏。跟了他几年了,又伶俐又听话。因为这依稀的眉目,蝶衣在他身上,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。
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,道:
「程老板,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,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,现在等您喷牠两口,才又欢腾过来呢。」
蝶衣爱怜地:
「敢情是,你看牠也真是神仙一样。」
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:
「您也是洛水神仙呀!」
蝶衣叹喟一声:
「小四,只有你才日夜哄我。」
稍顿,又道:
「不枉我疼你一场。」
小四听了,骨头也酥了。特别忠心。把戏衣仔细搁下,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。忽省得一事:
「刚才朱先生来探问,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?好多戏迷都写信来,或请托人打听。都央请您俩合演。宪兵队的也来。」
「也罢。分久必合。倒是好一阵不曾『别姬』了。」他笑,「就凑到一块再『别』吧。」
「不过--」
「干嘛吞吞吐吐的?」
「朱先生说的,他找段老板,找不到。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。」
一九四三年。大夥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。活一天是一天。
一酒肉朋友簇拥着,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。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,展览着名贵的蛐蛐。
小楼在桌边吆道:
「喝!我这铜甲将军,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,打得凶!谁不服气,再战一局!」
又朝菊仙得意地笑:
「菊仙,你给我收钱吧。」
他又赢了,钱堆在桌面。
友人帮腔恭维:
「真是霸王,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!」
「暧,不是好货色,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