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面楚歌声。
君王意气尽,
贱妾何聊生……」
一伸手,把剑抢过来。
他迷惘了,耍了个剑花,直如戏中人。那痴心女。--
四爷猛地伸手一夺。厉声阻止:
「这可是一把真家伙!」
仗剑在手,胜券在握。他逃不过了。
「不信?」
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。蝶衣只觉天地变样,金星乱冒。迸出急泪。四爷狂喜:
「哎--哈哈哈!」
再虚晃一招,剑扔掉。
趁蝶衣瘫软,他仆上去,把他双手抓住,高举控倒在几案上,脸凑近,直贴着他的脸厮磨,揉碎酡红桃花。酒气把他喷醉。
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,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。
蝶衣瑟瑟抖动。
四爷怎会放他走?
灯火通明,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。他要他!
这夜。蝶衣只觉身在紫色、枣色、红色的狰狞天地中,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,拍着翼,向他袭击。扑过来,他跑不了。他仆倒,牠盖上去,血红着两眼,用刺刀,用利剑,用手和用牙齿,原始的搏斗。牠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。他一身是血,无尽的惊恐,连呼吸也没有气力……。
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,陪同他呻吟着。
迟迟钟鼓初长夜,
耿耿星河欲曙天。
辰星在眨着倦眼。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。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。因羞赧,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,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,掩住裂帛的狂声。
也只有这把宝剑,才是属於自己的。其他什麽也没了。他在去的时候,毋须假装,已经明白,但他去了。今儿个晚上,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,不是逃回来,是豁出去。他坚决无悔地,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。
街上行人很少。
特别空寂,半明半昧。
--是山雨欲来麽?
忽闻铁蹄自远而近,得得得,得得得。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,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。来了。
一队骑兵。
黄包车远远见着,知机地一怔。差点叫撞上了,是一队日军。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,已耀武扬威,人强马壮。
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,打了几个转,吓得觅地逃生,一拐,拐到胡同去。
窄小的胡同,是绝路。三面均是高墙。车子急急煞住,手足无措,忧心忡忡。
蝶衣神魂未定。--日本鬼子终於来了,他们说来就来了!
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。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一发生了。一夜之间,他再不晓得笑了。
胡同尽处,却有个孩子在笑。他十岁上下,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,头发还是湿的,肚子上绑了块破布。他认得他,也认得那孩子,木然地瞪着他--那是小豆子,他自己!
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。阴寒如鬼魅,他瞧不起程蝶衣。前尘旧梦。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。
蝶衣震惊了。
一定在那年,他已被娘一刀剁死。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。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。或者,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。性别错乱了。
他找不回自己。
回首,望向胡同口,隔着黄包车的帘子,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,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!
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,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。做人太难了。
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。
蝶衣抱着剑走进来,名旦有名旦的气派,坐有坐相,站有站相。最凄厉也不容有失。缓缓走进来。
但见杯盘狼藉,刚才那桌面,定曾摆个满满当当,正是酒阑人未散。
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,有的醉倒,有的尚精神奕奕,不肯走。一塌糊涂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?蝶衣一皱眉。
小楼一见,马上上前,新郎倌怨道:
「你怎麽现在才来?」
「师弟,快请坐!」
他见到菊仙。
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,喜气掩映中,她特别的魅艳,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,盛装,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。像朵红萼牡丹。她并肩挨膀的上来,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。--他们两个串通好,摒弃他!
锣鼓唢呐也许响过了,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,多的是起哄的人,都来贺他俩,宾主尽欢。她还在笑:
「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,非要等你来,婚礼延了又延。」
她也知道他重要麽?
「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,敬上三杯了。」
小楼又道:
「你说该罚不该罚?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。」